《裸者与死者》
第53节

作者: 诺曼·梅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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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了,谢谢,我想稍过一会儿再去。”若吕就看着他们走开了。他心想:达夫此人好怪--这种人,倒是很有些代表性的。这家伙看见他在海滩上散步,迫不及待地把他叫了过来,问的却是“乌马雷鲁什么意思”这样一个鸡毛蒜皮的问题,问完了也不知道应当对他讲一点起码的礼貌。若吕老是这样让人当作了希罕物儿,他当得实在有点腻了。

  总算又没人打搅了,他稍稍松了口气,就伸开了手脚,躺在沙滩上。他盯着丛林瞅了好大半天,林子里三、四十码以内还看得清楚,再往里可就是浓浓密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视觉上的效果也是可以制造的,比如在画布上,黑苍苍的背景就可以点染出丛林的模样,不过这种技巧极难掌握。他两年没有拿起画笔了,现在画起来就肯定画不象。他当时恐怕真应该同父母一起留在“安置营”里。要是留下的话,这会儿至少还画得了画儿。

  火辣辣的太阳晒在背上,亮闪闪的沙子一片耀眼,若吕只觉得心头无比沉重。达夫提到石丸的日记,说什么来着?“怪有趣的材料。”难道达夫看了这本日记真的感动了?若日耸耸肩膀。对达夫那样的美国人他是怎么也无法理解的,正如他永远也理解不了日本人一样。他现在就落得上不及天,下不着地。不过话说国来,他在伯克利念大四的时候,画的画本来已经相当受人注意了,不少美国同学对他也挺友好。可惜战火一起,一切都化成了泡影。

  大日本皇军步兵少佐石九某某。日记上的署名尽管这样堂而皇之,结果还是落个湮没无闻。
  “你看过没有,若吕?”记得达夫刚才是这样说的。
  若吕瞅着沙地,暗暗好笑。他早已把日记私下译了出来,在胸前的口袋里藏着呢。可怜的石丸--也不知他是何许人!美国兵搜了他的尸体,有个班长把这本日记交了上来。若吕总觉得有些惶惑:自己已经美国化了,对石九头脑里的那一套想法也未必真能理解了。要是换了个美国人的话,会每天记日记,到出击前一小时还照记不误吗?石丸这个可怜的小子,蠢啊!大凡日本人都有这么一股蠢劲。若吕摊开了日记的译文,又默默地看了起来:

  傍晚的夕阳血红,那是今天牺牲的战士用自己的鲜血染红的。明天我也将献出我的鲜血。
  夜里我无法合眼。眼泪不知不觉淌了下来。
  近来老是想起童年,辛酸难言。想起了小时候在一起念书的小伙伴,在一起玩的游戏。想起了有一年我是在桃子市的爷爷奶奶身边过的。
  我在想,我有生就有死。生下我来,过了一世,就得死去:这个想法今夜老是萦绕在我心头。
  我得承认,对至高无上的天皇陛下我已经丧失了信心。
  我要死了。我有生,也就有死。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呢?生下我来,又要死去。为什么呢?到底为了什么呢?究竟意义何在呢?
  若吕又把肩膀一耸。此人倒很会思考,颇有诗人气质。象他这样的日本人也不在少数。但是他们那种殉身的方式却完全不象诗人,他们就会如醉如痴,一哄而起,疯疯癫癫地去集体送死。纳赞?纳赞·代斯卡?(为什么呢?到底为了什么呢?)石丸亲手写下了这么几个哆哆嗦嗦的大字。可是就在日军大举反攻的那个夜晚,他还是冲了出来,被打死在小河里。他倒下的时候一定还狂叫万岁,不过是那视死如归的无名人海中的一滴水。这种事谁搞得清呵?若日愈想愈纳闷了。

  他十二岁那年到过日本,那时候他觉得日本真是他见过的最珍奇、最美丽的国家。什么都是那么小巧玲雕;国家的一切设施,似乎都跟十二岁孩童的个儿大小正好相称。石龙在桃子跟着爷爷奶奶住过一年,这桃子若吕也很熟悉,当年他或许还跟石丸的爷爷奶奶讲过话也说不定哩。他记得只要站在桃子的半岛上放眼一望,两英里以内的种种景色就尽收眼底。高可数百尺的如拱悬崖一落到底,下面便是太平洋的波涛;一处处小林子宛如一颗颗绿宝石那么光洁无瑕,精致可爱;三五渔村小市,还保持着陋木粗石草创的风貌;水稻田连绵成片,矮山丘仿佛怀着哀思;桃于市上街巷狭窄,气味逼人,尽是一派鱼杂臭和人粪臭;渔船码头上人头挤挤,地下血迹斑斑。哪儿也看不到有一点荒废的景象。远远近近的土地,都已有千年的整治历史了。

  若吕把香烟在沙子里捻灭了,摸了摸那两撇稀疏的八字胡子。到处都是如此。日本到处就是这样的美丽,虽说不上风光无限,可也让人觉得世间少有,正如陈列室里或展览会上展出的一盘布置精妙的全景模型。千百年来,日本人过的日子就好比是衣衫不周的看守人看守着一堆贵重的珠宝。他们辛勤耕耘,把一生的心血都耗尽在土地上,而自己却只落得一无所获。他当时尽管才十二岁,可就已经看出日本妇女的神情脸色和美国妇女迥然不同。现在回想起来,日本妇女的意态之间似乎总还另外带着一种异样的优思,仿佛欢乐是永远和她们无缘的,她们已经连想都不愿意再去想一想了。

  秀丽的景色背后却是空无所有,日本人的生活总括起来就是清、苦二字。他们什么都爱抽象,艺术搞抽象的,转的念头是抽象的,连说的话也是抽象的。繁复的礼仪,可以虚礼半日而终无一言。他们对长上的敬畏之深,更是任何民族都无法比拟的。
  然而就在一个星期之前,正是这班常怀忧思的日本人,却纠集了一大帮,杀声震天地发起了冲锋,自取了灭亡。若吕心里想;啊,明白了!到过日本的美国人所以对日本人恨得最厉害,原因就在这里了。日本人在战前本来是那样面带忧郁,那样惹人爱怜,美国人喜欢他们,就象喜欢小猫小狗一样。如今美国人的满腔气愤,也就象叫心爱的小猫小狗咬了似的。战事一起,他们就突然觉得以前日本人跟自己说的那些话,那些彬彬有礼的推辞,那种不好意思的笑声,似乎都另外有了一层意思,似乎都变成不怀好意的了。似乎日本人个个都对他们心怀叵测。这种想法,其实是很荒唐的。日本人假如有一两百万庄稼汉战死在沙场上,其中大概只有十来个人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死的。这个比率,比美国军队还低得多呢。

  不过他们不知道也还是得送命,因为日本人愚昧。愚昧了千百年了。若吕又点上了一支烟,抓起一把沙子来在指缝里慢慢漏下去。
  砰!卡宾枪又是一响。
  唉,这号事他能有什么办法呢。眼看美国军队最终必将打进本土,过了二三十年以后,日本或许又会重复旧观,人民又会按照老一套风雅抽象的规矩办事,渐渐积聚起一点多余的力量,为下一次歇斯底里大献祭准备条件。死掉两三百万人,那完全合乎马尔萨斯人口论“东方增订版”的规律。这一点他是自然而然意识到的,在这个问题上他比美国人懂得多了。

  石丸是个傻子。他心目中缺少人口密度之类的概念,看问题就凭他那一双近视眼,遥望日落西山,人类老祖宗的恐怖心理便在他心中油然而生。血红的太阳,自身的鲜血,这些是石丸所熟悉的。这也是日本人仅有的一点想象的余地了。他们在自己的心底深处,在日记这座个人的防空洞里,还可以探究些哲理,忧思重重地探究些哲理,可是他们根本不知道是一股什么势力在背后推着他们。若吕往沙子上啐了口唾沫,却又神经质地赶紧撒上些沙子,偷偷掩没了,这才扭过身来,望着大海。  日本人多愚昧啊。

  独有他不然,他是个聪明人,对什么事的反应都是那么灵敏。
  涨潮了,达尔生少校打靶作乐的那个沙滩角上也渐渐淹上了海水。一朵小浪花啪地打来,落在他的脚脖子上,他往后退了一两步,又弯下腰去捡起了一块小石子。他把小石子当靶子打,已经打了快一个钟头了,感到有点累了。宽阔的胸膛、大大的肚子,都晒得发红了,那满胸满肚的毛都亮晶晶的沾满了汗水。身上就穿一条棉布短裤,裤腰早已湿透。他喉咙里打了个咕噜,看了看手中的小石子,挑了一颗,夹在食指和拇指之间。然后就象野牛那样把身子朝前一拱,伸出的脑袋几乎快跟沙地平行了,枪口也随之一转,掠过脚趾垂直对着地下。在这个姿势的基础上使劲再往前一探,脑袋一直低到离膝头只有尺把远,这才猛一挺身。左手一扬把小石子扔到半空中,右手把卡宾枪的枪口高高举起。就在表尺的缺口中出现小石头的影子,好似一粒微尘出现在蔚蓝色天幕上的这一瞬间,他赶快把扳机一扣,啪的一声,石子击了个粉碎。

  “他娘的!”达尔生得意地骂了一声,一边用那粗大的前臂擦了擦流进眼里的汗水,舌头还舔了舔嘴角上白花花的盐霜。他这已经是一连中了四发了。
  他又捡了块石子,如法摆起了姿势,这次石子一扔,却打了个空。不过他还是暗暗安慰自己:“没什么,平均起来我五枪里已经大致可以中到三枪了。”成绩不错了,说明他的枪法还是非常高明。过天他真得写封信去告诉家乡埃仑敦的自己那个射击俱乐部。
  这种飞靶射击倒是不坏。将来回到了家乡,他还真得用这种方法好好练练。既然拿卡宾枪打小石子都有五发三中的成绩,那用猎丨枪丨打飞靶管保就是百发百中,哼,要叫他失手除非是蒙住他的眼睛。卡宾枪响得很,刺得他耳朵都有点儿痛了,不过痛得却很惬意。
  康安和达夫还在百来码外的海水里戏耍,他向他们挥了挥手。又是一个小浪卷来,打得他的脚脖子周围一片水花。不,给家乡的射击俱乐部写信那还不如寄张照片去来得有意思。
  达尔生一扭头,望着沙滩里边那一堆打桥牌的军官,拉开了嗓门说:“嗨,李区,你上哪儿去啦?”
  一个瘦脸细高个儿、戴银丝边眼镜的军官,在沙地上坐了起来。“我在这儿。少校,你有什么吩咐?”
  “你把照相机带来了吗?”李区吃不准这话的意思,只是点了点头。达尔生早已嚷了起来:“那你快把照相机拿来。”李区是帮他处理作战训练事务的助手,上尉军衔。
  达尔生笑眯眯的,看着李区过来。李区这人不错,惹人喜爱,办事周到,还挺会讨好。“我说李区呀,我想请你给我照一张相,就照我枪打小石子。”

  “这事情可有点不好办哪,少校。这架方箱照相机镜头小、式样老,快门只有二十五分之一秒。”
  达尔生皱了皱眉头。“暧,那有什么!满好嘛,对付着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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