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事情是这样的,少校,不瞒你说”--李区说话声气柔和,带有南方口音--“不是我不愿意为你效劳,实在是底片只剩三张了,胶卷的来路紧张啊。” “要多少钱我照算就是,”达尔生说。
“哦,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可实在是……你也知道--”
达尔生打断了他的话。“好啦,老弟,我总共只要你拍一张照。剩下的底片你又有什么可拍的呢,拍来拍去还不就是这里的几个丘八?”
“那好吧,少校。”
达尔生顿时满面春风。“这就对了。你听我说,李区,我要你出来点儿,到这个沙滩角上来拍,我当然是要拍进去的,背后的丛林也要拍进,好让我的朋友们知道照片是在哪儿拍的,另外我还要你把半空中被我击得粉碎的小石子也一块儿拍上。” 李区面有难色。“少校,这么多东西要一块儿拍进去哪行呢。那个角度起码得有九十度,我这架照相机镜头的视角才三十五度。”
“得了,老弟,别跟我来数据啊资料啊那一套。拍一张小小的照片嘛,我就不信会有那么多难处。”
“我恐怕只能给你这么拍:让你占上正中的位置,我取你的背影,同时再把镜头仰起点儿,好连小石子一起拍进,不过我话得说清楚,少校,这是白费胶片,因为小石子在照片上根本就认不出来。那玩意儿太小啦。”
“李区,你也说得太玄了。照片我又不是没有拍过。把快门一按,不就完了。好了,不跟你磨嘴皮子了。”
李区显然不大高兴,他在达尔生背后蹲了下来,为了要取个合适的角度,蹦过来蹦过去蹦了好一阵。一会儿又说:“请你扔一颗石子试验一下好不好?”达尔生往半空里投了一颗石子,嘴上呼哝:“还搞演习呢,到底有完没完?”
“好了,我准备好了,少校。”
达尔生照老样子把身子一弯,一挺,一等石子到了抛物线的顶点,便一枪打去。可是偏偏没有打中,他就转过身来,对李区说:“再来一张吧。”
“好吧,”李区是一肚子的不乐意。
这一口达尔生倒是打中了,可是李区的反应却慢了一点,等到他掀动快门,石子早已打得粉碎,四散而下了。达尔生吼了起来。“哎呀,你这个人哪!” “我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少校。”
“好吧,下一次可别走了神儿。”达尔生说着丢了手里的石子,另捡了一颗较大的。
“胶卷就剩这最后一张啦,少校。”
“没错,这一张准能拍好。”达尔生又擦了擦流进眼里的汗水,弯下腰来,两眼瞅住了自己的膝头。他觉得心都跳得有点急促了。“你只要听见枪声一响,就赶紧按快门,”他还气鼓鼓地这么叮嘱了一句。
“明白了。”
石子飞上了天,枪口跟踪瞄去。瞄准器里看不到石子,他一时有些发慌,幸而就在石子开始下坠的一刻儿,在前面的准星上方他瞅见了石头影子,于是就本能地调整了一下枪口,一按扳机,感到枪托微微一震,轻轻一个后冲,这才放了心。 “这回我可拍着了,少校。”
石子碎片掉在海水里,激起的一圈圈波纹还在不绝往外扩散。“他娘的!”达尔生一得意,又骂了起来。“谢谢你啦,李区。”
“没什么,长官。”
“照片的钱我可得算还给你。”
“这……”
“一定要算!”达尔生一边说,一边卸下枪上的弹仓,朝天一枪,把弹膛里留着的子丨弹丨打掉。“三张照片就算是两毛五吧。但愿三张冲印出来都好。”他拍了拍李区的背。“来吧,老弟,咱们一块儿去游会儿水吧。嘿。劳苦功高,是该痛快一下了。”
真是优哉游哉!
第九章
一班归队以后,侦察排又干上了筑路的活儿。前沿部队把阵地一再往前推进,后方听到传闻,说是部队已经接近远役防线了。其实后方的士兵对战局的发展根本隔膜得很,他们在后方日复一日地过着那么平淡的生活,连三两天以前的事都已经分不清彼此了。夜里总要值班放哨,天亮后半小时醒来,吃了早饭,洗了匙盘,刮过了脸,就给装上卡车,穿过丛林,送到当天该筑的路段去筑路。中午回来,吃过了午饭再去,一直干到傍晚方才收工。回来吃过晚饭,多半还要到离营地不远的小溪里去洗个澡,等天一黑,就快快睡觉。他们每天夜里总得起来值一班岗,放上一个半小时左右的哨;日久惯了,反倒记不得一连睡上八个小时是怎么个滋味了。雨季早已来临,身上没有个干的时候。过了一阵,他们也就不以为苦了。在他们的感觉里身上衣服湿滋滋的似乎倒是正常现象了,当初干的军装穿在身上是怎么个感觉,反而已经不大有印象了。
归队后过了一个星期左右,岛上到了一批家信。那是士兵们几个星期来收到的第一批信,一成不变的生活中于是就出现了不平静的一夜。难得才给的啤酒当夜也分发下来了,每人三罐,大家很快就都喝完了,喝完后就在四下里坐着,也没有很多话说。这么点啤酒要叫他们喝醉那还差远着哩,然而这却勾起了他们的忧郁和沉思,打开了他们回忆的闸门,使他们满心愁苦,似乎渴望着什么。究竟渴望着什么呢?他们说不上来。
到信的那天晚上,雷德跟威尔逊、加拉赫在一起喝了啤酒,直到天断黑了,他才回到自己帐篷里。没有他的信,他也并不感到意外,因为他已经有一年多没有给谁写信了,不过心里总不免有一丝失望之感。他始终没有写过信给治依丝,所以也从来没有接到过她的来信——洛依丝连他的通讯地点都还不知道呢。不过有时候——一般总是在分发家信的晚上——他心头也会倏地闪过一点小小的荒谬的希望。自己跟洛依丝的事虽说已是断了的线了。可毕竟……
跟威尔逊他们待在一起,他的情绪越发不佳了。加拉赫忙着给老婆写信,把老婆先后寄来的十五封信翻个不停,因为有些事老婆问他他得回答。威尔逊则一味在数说老婆的不是:“想当初我对那个奥婆娘有多温存哪,是人她就不会忘记,可现在你看她,老是唠唠叨叨地来缠着我,问我发了饷为啥不寄些回去。”
“你呀,小心坐班房,一去无回,”雷德当时还没好气地对他说。
回到自己的帐篷里,雷德的情绪已经坏到了极点。帐篷门口有只空啤酒罐,他一脚踢开了,一头爬进坑里。他的毯子稀乱,他骂骂咧咧的,摸黑把毯子摊好。然后才对怀曼说:“这**军队真干得出来,只发三罐啤酒!真是愈来愈会戏要人了。” 怀曼在毯子里翻了个身,轻声柔气地开了口:“我的啤酒只喝了一罐。剩下两罐你拿去喝了吧,雷德。”
“嗅,多谢你的好意,老弟。”雷德有些犹豫。他们俩自从睡在一个帐篷里以来,彼此之间虽说已经结下了悄悄的友谊,可是看怀曼近来的样子,似乎总还想进一步跟他接近。不过雷德也有个想法:跟他们可亲热不得,一亲热他们就得掉脑袋。怀曼愈本愈使他想起了汉奈西。他当下就又接着说:“老弟,你的啤酒还是自己留着喝吧,下一次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发呢。’
“你喝吧,反正我对啤酒兴趣也不大。”
雷德打开一罐,递给怀曼。“来,那就一人一罐吧。”这两罐假如他一个人喝了下去,他倒说不定就可以灌得迷迷糊糊,一会儿就睡着了。自从那夜去了前线以后,他的腰子就老是不停地疼,疼得他晚上常常睡不着觉。一失眠,眼前又总会旧景重现,心神恍惚的,仿佛又等着那日本兵一刀刺来了。不过话虽如此,两罐啤酒还是不能都受,这份人情太大了。受了的话,就欠了怀曼的情分了。做人,还是不欠人家情分的好。
他们就默默无言的,喝了好一会儿啤酒。后来他问怀曼:“老弟,你的信很多吧?”
“不少,都是妈妈寄来的。”怀曼点上了一支烟,把眼光避开了。
“女朋友的呢,她叫什么来着?”
“嗨,她呀,我半个字儿也没见她的。”
雷德在黑暗里作了个鬼脸。其实看这副架势他早就该明白了。把啤酒送人,独自一人在帐篷里发呆——他早就该看出怀曼这里头有什么名堂,少去跟他攀谈了。不过他的话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哦,急什么,老弟,她会写信给你的。” 怀曼抚弄着毯子。“我真不明白,雷德。出国以后我就一封信也没有收到过她的。本来在国内的时候,她是每天都给我写信的。”
雷德呷了一口啤酒,在嘴里漱了漱。他说:“哎,不会有什么的,一定是军邮部门出了漏子。”
“我本来也是这样想的,可现在我已经觉得这不大可能了。在新兵站里的时候,收不到信那还不奇怪,可现在到了这里,邮件已经来过两趟了,每趟妈妈的来信总是一大把,而她,却始终音讯全无。”
雷德摸摸鼻子,叹了口气。
“我跟你说实话,雷德,我现在倒是怕收到她的信了。她这会儿要是还来信的话,多半是要跟我断绝关系。”
“老弟,世上也不愁没有女人。早知道,少烦恼。”
怀文的声气又苦恼又伤心。“她不是那样的人,雷德。他可真是个好姑娘。天哪,天哪,叫我怎么说呢:反正我觉得,她用一般的姑娘就是有些不一样。” 雷德鼻子里哼了一声。怀曼说得这么激动,他听着也觉得肉麻,可是这话他又不能不听下去。他喝了一口啤酒,作了个苦笑。心想:我这罐倒霉啤酒敢情是不好白喝的,瞧这就是代价了。不过他又突然想起怀曼已经这样独自一人问了整整一个黄昏了,他的心顿时就软了下来。于是就说:“老是一个人闷着瞎想,反而不好受呢。”他这时候的心情,也至多只能说是略有几分同情而已。通常弟兄们有了什么不幸,只会使他感到厌烦。现在他心里就想:谁也免不了有倒霉的时候,这口就轮到怀曼了。
“你是怎么认识她的呢?”他问怀曼。
“喏,她就是拉雷·奈士比的小妹妹呀,你还记得拉雷吗,就是我常常跟你谈起的那个好朋友?”
“对了。”雷德依稀还有点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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