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何必感伤?胡人无百年之运”,我寻声望去,是一位儒雅的书生,年约三十五六,眉宇清澄,气度不俗,着一袭青色直裰,肩上挎着看似不算沉重的行囊。我欠身施礼,道:“敢问先生如何知晓这兴亡之道?”书生笑言:“在下姓彭名子辉,乃衡阳人氏。近日夜观苍穹,那个能稳坐天子的人,此时正在江淮间,栖生僧寮之下,寄意古佛之旁,至正十一年间,还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所在……”书生言罢,扬长而去,且歌且哭:“千古江山如画,几时日月重光。神游故国见苍茫,无数英雄草莽。铁马金戈往事,落花流水斜阳。兴亡写罢鬓成霜,一曲长歌悲怆。”
我遥见驿道旁似有酒旗迎风,旗上书:“颍上风月”。今宵若宿在此处,有明月清风相伴,岂不美哉?不想白莲教从天而降的一场杀戮,惊魂动魄。我纵是世外之人,与黑白无犯,也不得不叹惋:乱世之年,“岂有桃源可避秦”?“颍上风月”这般清雅脱俗的名字到底是被辜负了。
我顾不上弱柳扶风般的身子,一味要逃离这是非之地,只是一时不知投向何方。路上听有行人议论:“年景不好,去于觉寺出家,还有口斋饭吃。”我身上是带着银钱的,并不怕饿着,但眼下兵荒马乱,倒想寻一处寺庙,上香礼佛。
我一路打听着,寻到了于觉寺,这座古刹位于孤庄村东南十几里的山麓下,颓废破败之景令人心生苍凉,但细细观之,隐约可见当年之气象。昔日盛世年景,必是香客云集。
“阿弥陀佛,女施主可是要上香?”一位僧人装扮的年轻男子十分虔诚且目带喜色地问道。
我端详着眼前的这个出家人,身材魁梧,面相似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奇异,且忆不起是在何时何处见过。他见我不语,又道:“如今虽香客稀疏,但此庙灵气不改,女施主定能得偿所愿,求得一生安泰。”
“那就叨扰贵寺了。”我缓缓答道。
我上香毕,正欲离去,不想那位僧人又道:“女施主且留步,小僧法号惟善,观女施主仪态定是读过圣贤书的,可否指点小僧一二?”
“我也未曾读过什么书,只是少时家父略教授过《三字经》、《千字文》而已。”我施礼告辞。出于觉寺后,我换了一身男儿装,以便在江湖行走。
时下正值春暖花开,只是人心未暖,山间的花儿也不似往年,一簇簇,一朵朵,没了笑颜。我忽见阡陌之上,有一男子背影,蹲于草间,似在狼吞虎咽。那男子突地转过身来,草草看我一眼,低头掩面,我万分惊愕,此人竟是于觉寺中的惟善,“惟善师傅!”我唤道。
“我不是惟善,公子认错人了。”惟善低低地说。
“你不认得我了么?我便是二月初九日去于觉寺上香的女子。”
惟善又看了看我,微松一口气,说:“倒是有些像。”
惟善的嘴角沾挂着几根青碎草,面色比那日在寺中差了许多,“你如何会在这里?”我问道。
“如今寺中也不好过活,我准备去濠州投奔郭子兴元帅,路途怕有追兵细作,故而谨慎些。今日窘态,让女施主见笑了。”惟善一只手往额上擦了把汗。
“同是乱世中人,岂会见笑?”我从包袱里拿出两张饼,递予惟善,“想师傅必是出门走得急,忘带干粮银两,我这有两张素饼,师傅若不嫌弃,便送与师傅吃吧。”
“这如何使得?”惟善神色更显窘迫了。
我忙说:“如何使不得?我也没个归处,正想与师傅同路,一路上还需师傅照应周全,这饼师傅也不白吃。”
惟善听闻,倒也不客套了,接过饼去,大口吃起来。不消半会功夫,便吃完了,道:“吃了几日春草鲜叶,今日才算是填了肚子,幸得遇见女施主。”
不觉天色渐晚,周遭也没见着什么客栈。惟善似看出我的心事,说道:“前方有一处失修的古庙,女施主可借宿歇息一晚,我便不睡了,为女施主守夜,以报女施主的恩情。”
见惟善倒是个实诚的模样,且又是出家人,我也并不十分担心什么。
这一夜,我得知了惟善的身世,他本姓朱名重八,一家人饿死病死,剩下他没活路便出家当了和尚。惟善又问起我读书之事,我只道自己不过略识得几首唐诗罢了,并无所长。他却言女子识文断字是好事,让人心生敬佩。
破晓时分,惟善沉沉地睡去。我想着他往濠州投军,我一个弱女子不便与他同去军中,不如就此别过,赠他些银钱,解他燃眉之困。于是我将一些钱银置于他的干草枕畔,留下一纸红笺小字:“愿君珍重,来日必能建功立业……”
春日的朝霞印在我的面庞,想是愈发光彩照人。古老的庙宇在身后渐行渐远,回首遥望,竟是再也寻不到了。
不几日,一场春寒来袭,我娇弱的身子敌不过这突变的天,旧疾又发,访来郎中医治,喝汤药数剂,仍不见好转,身上的钱银所剩无几,客栈也快住不起了。迷糊中,我竟喃喃唤着一个人的名字:惟善,惟善……当日若不别他而去,今时今日又何至这般孤冷无助?
人心凉薄如纸,“小本营生,容不下这病晦的女人,且将她送出去。”客栈老板唤来店小二,将我扔到街上,枕着冰冷的石板,我渐渐晕厥过去,连同这世间的悲喜也一齐忘却了。
一个玲珑可人的女孩儿在眼前渐渐清晰起来,肤白目秀,用小手轻抚我的前额,小声道:“姐姐,你醒了?”我的重生便是这纯善的女孩所给,她是豪门大户阇府的千金,那日同母亲乘辇出游,遇到伏在街上气若游丝的我,心生怜悯,非让母亲将我救下。
此后,我成了阇小姐的侍女,她待我情同姐妹。一晃七八年光景,诸小姐出落成人中美玉,嫁给了雄踞一方的汉王陈友谅为妾,二人琴瑟和谐,恩爱非常。
陈友谅称帝,尊阇小姐为皇贵妃。天下未平,而陈友谅急于登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只恐来日汉国覆巢,必会累及小姐。
一日,阇小姐忧心忡忡地对我说:“那个叫朱重八的和尚火烧陈塘坳,顷刻毁去陛下的十年经营,眼下不知如何是好。”
“朱重八?和尚?”我十分惊诧。
“朱重八便是朱元璋,使了一条玉石俱焚的毒计,折损自家兵将无数,险胜陛下。”阇小姐平日从不言政事,此番必是事态严重。
陈友谅多年的劲敌朱元璋竟是惟善,两军对垒,我竟不知自己心之所向。陈友谅对俘兵向来杀之后快,而朱元璋则善待汉国俘虏,我隐隐感到大汉国运不久矣。
在一个无晴无雨的日子里,骤然传来惊天噩耗,陈友谅在泾江口水战中被朱元璋的兵将一箭毙命,群龙无首,人心惶惶。阇小姐哭昏几次,道自身命不足惜,要随夫君一齐去了。
谁知,朱元璋遣人传阇小姐上船问话,并不许旁人同去,我的心有些不安起来。
翌日清晨,小姐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哭倒在我怀中,道:“姐姐,我的一颗心全在陛下身上,若不是为腹中孩儿,宁死也不受此等辱没。”我心中一阵酸楚:惟善,已非当年的惟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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