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贵笑了笑，转身又去打扫家门口的煤球箱。他把衬衫袖子卷起来，低头看了看衬衫，索性脱了下来，里面穿了一件千疮百孔的背，上面还写着号码，一看就是学校球赛发的，至少五年历史了。王贵先拿扫帚把煤球箱盖的木板缝给扫干净，然后又把整个煤球给挑出来，把剩煤渣扫在一起，拿起波及扫进旁边的一个破烂的搪瓷脸盆里，然后把盆端到水房兑上水，用木铲子用力地搅拌起来。不一会儿，黑糊糊的煤浆就拌匀了。王贵擦了把额头的汗，脸都花了。他放下盆，去屋子找丈母娘。

　　“妈，有没有做煤球的铲子？”
　　“哎呀，你是客人，哪能让你干粗活呢！你是知识分子，不好做这些的。你快洗洗手，进来歇着，等老七打球回来他会做的。”安娜妈原本正忙着做午饭，看到王贵顿时感觉过意不去。
　　王贵很诚恳地说：“妈，都是劳动，不分贵贱。这些活儿跟我以前在乡下种地比根本不算活儿，你就让我做吧！我今天来，就是特地帮妈干活儿的。”

王贵与安娜 2（5）

　　安娜妈一边给他找做煤球的勺子，一边啧啧称赞：“这孩子，多朴实多懂事啊！我家阿六真是修到福了。就算现在新社会，男人也没几个干活儿的。我们家老头，家务不沾手的！阿六遇到你这样勤快的男人，真是有福气啊！”
　　热气腾腾的午饭端了上来。王贵坐在桌边吃饭，丈母娘眉开眼笑地替王贵夹菜。
　　“你多吃点，干活儿很累的。你看你，还修了插销，紧了紧门锁，眼里真是有活儿啊！”安娜妈由衷地赞叹。
　　王贵一边吃，一边招呼丈母娘：“妈，你也吃，别客气，我自己来。”
　　吃了几口，王贵忽然特别虔诚地问安娜妈：“妈，我今天来，是带着学习的任务的。我干活儿也不是白干，我是想知道，上个礼拜你烧的那个红烧肉，为什么那么好吃呢？想的我整整一个星期都没睡好。我也想学来烧。”

　　王贵没敢说是同宿舍的人想偷师，想来人家这独门秘籍是不会外传的。
　　安娜妈更笑了：“看不出王贵你还是有心人，脑子里一点都没有男尊女卑的观念。我们家老头子，一辈子没进过厨房，连饭碗都要端到他手上才开始吃的。以后阿六不晓得要享多少福。唉，能遇见你，也算是上天给我们阿六的一种补偿。她这孩子，命实在苦啊，什么苦都受了！”
　　王贵一看坏事，马山要忆苦思甜了，赶紧掐断丈母娘的话头，接着不屈不挠地打探肉的做法：“妈，你那红烧肉，放糖的吧？”
　　“冰糖。烧红烧肉，只有冰糖才好吃。”
　　“放不放蒜呢？”
　　“不放。”

　　“葱？姜？花椒？大料？”
　　“什么都不放，就放冰糖、盐、黄酒、酱油。”
　　“没了？”
　　“没了。”
　　“这么简单？”

　　“越是好吃的菜越要简单，吃的就是菜的原味。关键是肉要肥，要选五花肉里膘厚的……”安娜妈开始认真地叙述着自己做这道菜的过程，王贵边听边点头。他想，这趟真没白来。
　　黄昏时候，安娜爸爸下班回来。
　　安娜爸爸进门的时候，正看见安娜妈妈在家里套被子。
　　“这么大热天，你总套什么被子啊？前几天你不是刚套过吗？”安娜爸爸不解地问。
　　安娜妈神秘一笑，并不作答。

　　“有什么事情啊，说给我听听。”
　　“我们家喜事要来了。”
　　“什么喜事？”
　　“你的老姑娘要嫁人了。”
　　“安娜？她跟你说的？”

　　“我猜的。”
　　“我怎么没看出来？”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明白？我在给她套喜被。”
　　“你套就套，干吗手里拿根木尺？”
　　“我量针脚啊！安娜老说我套被子难看，我这次用心套，每针都一样宽窄一样长短。你看，从这边到这边是三寸，从这边到这边也是三寸，整齐吧？”安娜妈拿着花被子自我欣赏。
　　“套个被子，那么用心做什么？不就是盖吗？”
　　“安娜吧，虽然从小没过过两天好日子，但那个讲究劲儿倒真像大户人家里出来的，跟你那个精怪妹妹一式式样，衣服要穿得没有一丝皱纹，辫子要梳得没一根散发，毛巾要挂得边角一煞齐——真想不通这个丫头虽然没经过什么大世面，却这样精通。亏得现在是新社会了，要是在旧社会，她这样做小姐太太，下人就别活了。唉，我这个当妈的，现在也没钱了，也没势了，不能给她什么，她这点小要求小心眼，我要尽量满足。”

　　“她跟你说什么时候结婚？”
　　“她没跟我说，是我要跟她说。我打算让她这个国庆节就把事情办了算了。”
　　“啊？她的婚事就这样通知她一声就行了？不妥当吧？”
　　“你不晓得，她的婚事最拖不得。若是老九，我就多拖她几年，老九性子软，人憨，嫁得匆忙了，我怕她吃亏。但老六是要赶紧送出去，千万不能耽搁。”
　　“为啥？”

　　“我的女儿我最清楚。趁他们现在还不熟悉，趁阿贵对我们老六还新鲜，要赶快。不然，时间一长，老六的脾气爆发出来，谁都会给吓跑。她多倔啊！你忘了吗，上次人家大队书记要把傻儿子介绍给她，她看人家的眼神都变了，都要吃人了！直到走，大队书记都不敢正眼看她。”
　　“她的脾气也怨不得她。家里的境遇就像滑翔机一样，从她一出生就走下坡路，一段比一段艰难。其他的大孩子恰巧都成人了，离家了，只有她是一路跟着我们，从大城市到小城市，又从小城市到了乡下。每次遇到危急的事情，都是老六出面争吵。弟弟妹妹也是她一个人护着带到乡下，她是担着我们该尽的责任，不厉害点，根本熬不过来的。”


王贵与安娜 2（6）

　　“所以，我说她虽然看起来强硬，可内心里却是纸老虎，需要人疼，不能由着她喜欢什么就是什么。女人要找自己喜欢的呢，就一世劳碌；女人要是找喜欢自己的呢，就一世享福。我就是要她找个懂事的，会照顾人的，下半辈子替我们补偿她。她如果讹上个好男人，我就放心了。”
　　“什么是讹？你这话说的。”
　　“就是讹，是我做妈的替她去讹。她如果不张口，我就张口去求阿贵。总之，她今年十月要嫁掉。”
　　安娜恐怕没想到，王贵已经留给了她家人这么可靠的印象。
　　车间里，班组长顶着机器的轰鸣声走到一个姑娘跟前，大声说：“小李，这个周六你跟小安换个班儿，你上夜班儿，她上白班儿。”

　　小李面无表情，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等组长一走，她就放开声音嘀咕起来，故意想让安娜听到。
　　小李摔摔打打手里的东西：“凭什么啊！人家谈对象，要我们跟着受苦。这一个班里，哪个没替过她啊！合着她去花前月下，我们在这里闻臭皮子？幸亏只谈个科长的侄子，这要是谈个厂长的儿子，咱是不是就不用上白班儿了？夜夜值班算了。”
　　旁边的其它小姐妹赶紧过来捅了小李一下，暗示她别说了。
　　安娜在一旁虽然面无表情，该干啥干啥，内心却又愧疚又委屈，使劲儿憋了憋嘴巴，不让别人看出来。
　　有个要好的小姐妹走到安娜身边说：“别理她！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看她以后谈对象，求不求咱们！”
　　安娜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还是不说话。她想了想，突然摘掉胳膊上的套袖，冲出门去。
　　而小李扭头就气呼呼地径直来到工会主席办公室。
　　“主席，我要提意见！”

　　工会主席是一个面容慈祥的大姐：“哦？提意见？欢迎，说吧！”
　　“我反对安娜作为第一批先进学徒转正！”
　　“为什么？她哪点不好？论工作，她认真勤恳；论水平，她吹拉弹唱都拿得起，是文艺积极分子。文笔也好，待人也好，为什么你反对呢？”
　　“厂里是规定学徒转正前不许谈恋爱的吧？她谈恋爱，违反了规定，就冲这个她就不能转正！”
　　“是吗？我怎么没听人汇报过啊？”
　　“她都谈好几个月了，对象还是人事科周科长的侄子！经常一到礼拜六就不加班，换我们顶。这样的工作积极性都可以转正，那像我们这样学习期间把皮子处理坏了的小失误，是不是也更可以忽略不计了？现在她是转正了，我没转呢！”
　　工会主席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小李的意思。
　　工会主席笑着说：“小李啊，安娜谈恋爱的事情我是知道的，为什么安娜可以谈而你们不可以，这叫情况不同，区别对待。安娜是知青，上调回城的时候都已经二十五六岁了，她再不谈朋友结婚就错过时机了。而你们还是孩子，一个个十几二十岁，你们初中或者技校毕业，父母把你们交到厂里，我们对你们就有责任了。在你们这个岁数，正是学习工作的大好年华，千万不能把满腔的工作热情投入到儿女私情上去。安娜和你们不一样，她毕业的时候就已经是高中生了，再下放那么多年，耽搁不起了。每个人的社会分工不同，你们的责任就是掌握过硬的技术本领，为四化做贡献，而安娜的责任就是尽快组织家庭，结婚生子。你年纪还小，还有得是时间转正，你要把心思多放在学习上工作上，少去跟人家比荣誉比待遇。只要你工作进步了，总有一天会成为国家正式职工的，明白了吗？”

　　小李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明白了，原来安娜是奉领导命令谈恋爱的！”
　　工会主席笑了，摸摸小李的头说：“也不能这么说。我们领导关心每一位职工的生活，我们负责引导，牵线搭桥，但具体的道路还是靠你们自己走，去吧。”
　　小李高高兴兴地转身走了。刚走两步，她又回头一笑：“大姐，我本来还生气，觉得因为顶安娜的班，这个礼拜六又不能回家了。现在我懂了，如果有需要，我愿意在安娜结婚前每个礼拜都跟她换班。”
　　“好姑娘！”工会主席说道。
　　送走了小李，工会主席端着茶杯走到人事科长的办公室。

　　周科长赶紧起身：“哟，大姐，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有什么指示？”
　　“哦，我是来给你说，上次的篮球票厂里就四张，不能多给你留了。不过马上排球友谊赛又要开始了，你要票只管跟我说！”
　　“大姐，你真有心，太谢谢了！”
　　“我听说你侄子王贵有对象了？”
　　“哦……在谈。”
　　“是咱厂的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