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贵娘的脸立刻拉了下来，正要辩解，被安娜妈制止了：“亲家母，我知道，我那女儿脾气不好，我已经批评过她了。婆婆再不好那都是婆婆，要敬重，不能那样说话。话又说回来了，只有不是的小辈，没有不是的老人，你说是吧？不过亲家母啊，这里呢，是城里，不比乡下。你们乡下男人是天，女人都要顺从，可城里是男女平等的。安安的妈妈三班倒，工作忙，对家里照顾不周，阿贵就是要多担待些。小夫妻难得聚头，总要亲热个两三句，不免就要疏落了你。还有，安娜就是要干净，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连我做事情她都看不惯，所以啊，无论你做什么，她都不会满意的。你这样做么做死，人却不落好，我真是替你心不平。”

　　王贵娘正要张口，安娜妈赶紧往她嘴里塞了颗点心，继续说：“尝尝，很甜的……亲家母啊，我本来今年就跟安娜讲，好给小姑娘添个弟弟。阿贵是家里的长子，肩上传宗接代的任务还是蛮重的。趁你年轻，赶快添个大头孙子给你抱抱。可话说归说，生孩子总要有个地方吧？你看这里，就这么一间屋子，住一家四口，有你老人在，他们夫妻俩多多少少都有些不方便，你说是吧？我私下里想的哦，小两口以前一直甜甜蜜蜜的，这次怎么就又动口又动手的呢？我怕是阴阳不调啊！人要是阴阳不调，难免火气大，火气一大难免就做错事。我们都是过来人，要谅解，亲家母你说是吧？”

　　老太太正要吃东西，愣住了。仔细地琢磨了一番安娜妈的话，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安娜妈又说：“亲家母，我看你不如就此回乡下住一段，等明年抱上孙子了你再来。到那时候，气也消了，误会也解除了，大家不都欢喜吗？”
　　“那……俺现在走，不叫人笑话吗？人家不说她把婆婆给气走了？俺不走，俺得待在这儿。为了你闺女的面子，俺都不能走。”
　　“亲家母你这话说的！你这样一表现，旁人更要羡慕我女儿的福气了。这么好的老人，懂道理，有情义，到哪里去找？小孩子犯错不计较，孩子需要过来，孩子不需要就走，哪家会不说亲家你人好呢？连我这个做妈妈的都佩服的很呢！”
　　“可是我要走了，你闺女还不回来，我儿和我孙女咋办？没人做饭了。”

　　“这个你方细腻，有我在，她不敢。我就是押着她也要把她押回来。都是人家的媳妇了，还当了妈妈，这点觉悟要有的。哎哟，时候不早了，我这就回去了，家里老头子还等我给做饭呢！”
　　安娜妈踩着解放脚，一扭一扭地起身告辞。王贵娘赶紧跟了出来，把安娜妈送到楼前，两人才算告别。
　　王贵下班回来就躺在床上生闷气，看着王贵娘满屋子神气地安排一切。
　　屋子里杂乱无章，碗就放在地上。
　　王贵娘说：“吃馍！俺今天刚蒸的馍，可好吃啦！起来呀，怎么整天没个精神头儿，像得了瘟疫的样儿。不就媳妇跑了吗，有孩子在，你还怕她不回来？放心吧，过两天她就回啦！到时候她给我赔个不是，我也不往心里去了。都一家子人，谁没个牙齿磕舌头呀！”
　　王贵还是不说话。
　　王贵娘还在絮叨：“家里也不养只鸡，你看看孩子这吃口饭，米都落满地。要是养只鸡，根本都不必喂食儿就能吃的精壮的。赶明儿俺给你挑只鸡苗苗，隔不了俩月，就开始下蛋啦！”

　　王贵忽然坐了起来，认真地说：“妈，我看你还是回去吧。孩子还小，不能没有妈。她要是跟我离了，我怎么过呀？”
　　王贵娘正规化未来美好的生活呢，听到这句话，喂孩子饭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你也撵我走？早上她外婆来就撵，你也撵？你到底是哪拨儿的？好好好，只当我没养你吧！我这就走，多一会儿都不待。从此我不进你家门啦！你就跟你媳妇过吧，我只当没养你这个儿子！你再生几个，都不要叫我家的姓，都跟她姓安！”说完，老太太立刻收拾包袱，干脆利索。
　　王贵心如刀绞。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媳妇。为了媳妇，彻底把母亲得罪了。他在一边看得好难受啊！
　　“妈，我送您！”

　　“我不用你送，我丢了也不会说认识你的！”

王贵与安娜 7（4）

　　“妈，我送您！”
　　而安娜妈这边也在苦口婆心地继续劝安娜回去。
　　“没出息，就外头凶，这点事儿都经不起！一烧就烧到三十九度，放心吧，你女儿很好，奶奶疼得像块宝！到底是亲奶奶，感情不会差的，人家小朋友来抢安安玩具，她都要上去跟小朋友打架。这种事情，要我是做不出来的。”
　　安娜躺着，眼圈又红了：“天凉了，她有没有给我女儿加衣服啊？”
　　“穿得不少，就是脏，衣服前面都是鼻涕，袖口给日头晒得都发亮。你难过有什么用啊？自己躲在家里不出去。你要真的想女儿，就去看啊！”
　　“女孩子这么脏，要得病的。呜呜……安安啊……妈妈想你都想得疯掉了……”

　　“好啦好啦，看你平时蛮泼辣的，一遇到事情怎么这么没出息啊。放心吧，老太太这两天就走了，王贵过不了几天就接你回家了。”
　　“我不回！我再也不会进那个门了！”
　　“不进那个门进哪个门？你待我这里，我是不收留你的。你都是人家的人了，名字也是要进人家家谱的，坟都要埋那里的。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那个乡下以后就是你的根。我警告你哎，王贵要是来了，你可要好好的，不许板着脸。面子给一时，不能给一世。你真把人家惹急了，就跟你离婚。”
　　“离就离！任何时候我都能一个人过。离了谁，我都不怕，大不了不找。”
　　“嘴巴够硬的！没吃过苦头，等你吃过苦头再这样说，这算你本事！”

　　王贵把母亲送到火车站口，塞了点钱在母亲包里。
　　“路上买点吃的，别舍不得。到地方叫丰收拍个电报，别叫我挂心。”
　　王贵娘背着身子，并不领情，却也不再说决绝的话。一个人偷偷地抹眼泪。
　　“亲亲奶奶，你奶奶要走了，看看了你这小半年的。多亲亲。”
　　王贵把安安往奶奶怀里送。奶奶抱着孙女，泪如雨下。她一只手抱孩子，一只手擦眼泪。

　　看着母亲身影远去，王贵抱着安安就往安娜妈家里跑去。
　　一口气冲进家门，王贵气喘吁吁地说：“我把我妈送走了。”
　　安娜妈笑着说：“哎呀，阿贵，我正说你怎么还不来呢！安娜想你想孩子，都想的病了，寒热不退。”
　　王贵赶紧抱着孩子走到床前蹲下，用手摸着安娜的额头。安娜赌气地甩头，甩得太用力了，扭了一下脖子。
　　“哎哟！”安娜皱起眉头。一眼看到安安，安娜赶紧抱起女儿。
　　“女儿啊，我的女儿啊！”安娜哭着坐起来抱安安。安安伸出手来，挣扎着要到妈妈怀里去，放声痛哭，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安娜摸着安安晒出一片农村红的小脸蛋，摸摸安安脏兮兮的外罩，摸摸安安凌乱的小辫儿，泪流成河。

　　王贵搂着安娜的肩膀：“我向你赔礼的，回去吧。”
　　安娜光哭，就是不答话，肩膀扭得像麻花。
　　安娜妈趁机说了王贵几句：“阿贵啊，老婆是用来疼的，不是用来打的，新社会了，妇女都解放了，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当然我女儿脾气不好，对老人不够尊重，但打人总是不对的。你这里保证一下，以后不再动手了，安娜就跟你回去。”
　　王贵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哎，哎，我保证。我知道我做的不对。”
　　安娜妈捅了捅安娜：“说话呀，小王都向你认错了，说呀！”
　　安娜抹着眼泪，委屈地说：“他要写保证书。”

　　安娜妈说：“哎哟，道歉都道了，还什么保证书啊！你真是，做哦！”
　　王贵赶紧说：“我写，我写！”
　　王贵坐在桌前，手里拿了根笔，旁边站着安娜娘俩。
　　王贵抬头看着安娜：“怎么写？”
　　安娜妈说了：“你就写，这次与安娜同志发生矛盾，我处理得不好，下次改过。”

　　安娜马上说：“不行，不深刻。他要写清楚他做的事情。”
　　“他做什么了？”
　　“他……他动手打人了。”
　　“我没打你，我就是轻轻拍了一下，我都后悔好几天了。”
　　“后悔好几天你到今天才来？谁信啊！打了就打了，还不承认？不诚实！敢做不敢当！”
　　安娜妈赶紧调和：“哎哟，写着保证书也能吵起来！干主要的，回去再吵。那，王贵你就写，我在争吵过程中不小心推了安娜同志一把，我道歉。”
　　“不行，他是故意打我的，他是为了让他妈高兴故意打我的。你要这样让他写，说明他根本没意识到错误的严重性，我不能同意！”


王贵与安娜 7（5）

　　“我都承认错误了，你非要追究到底，你……”
　　安娜妈又说：“王贵，你不要说话！妈妈来讲！你就这么写：一九七六年十月四日，王贵同志在于安娜同志的家庭纠纷中失手打了安娜一记耳光，对这个错误你感到很痛心，保证以后永不再犯。就这样吧。”
　　安娜还要争辩。
　　安娜妈拦住了：“安娜，够了！不要再闹了。我看你也要写检讨书，并不都是小王的错，你自己态度也不好。你们两个吵架，最好把老人给赶走了，这在过去就是不忠不孝，你要沉猪笼的！阿贵为了你，为了这个家，亲娘都不要了，不是每个男人都做得出的。好与不好，你自己心里想想。不要揪住人家一点错就不放。王贵你快写，等你写完了安娜写！”

　　“我不写。我有什么错？我没错！”安娜赶紧把注意力从保证书的质量转到了自己是否应该写保证书的问题上。王贵趁着这个空儿赶紧写。
　　安娜妈继续教育：“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你不要就看自己好，别人都是一无是处。我告诉你，你身上毛病最多，你好好检讨检讨吧。”
　　王贵终于按照丈母娘的意思把保证书写完了，丈母娘满意地举起来看。
　　“哎哟，这字写得，真是端正啊，到底大学老师。”看完了，递回给王贵：“你写的什么啊？读给我听听，妈妈不认得几个字。”
　　王贵一板一眼地读起来：“一九七六年十月四日，王贵同志与安娜同志在家庭纠纷中失手打了安娜一记耳光，对这个错误我感到很痛心，保证以后永不再犯。就这样。”

　　丈母娘听完，疼爱地在王贵脑袋上拍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