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追求,你现在的追求就是一亩土地两头牛,丈夫孩子热炕头。能把家拾掇好,能把孩子喂饱,你的贡献就大大的了。考什么没用的大学干啥,真是的!”王贵有点不屑一顾。
安娜愤怒了:“王贵!我算是认识你了。我怎么就不能上大学了?我凭什么不能上大学?连你王贵这样的人,都能留校教书。我要不上大学,就对不起这次机会!我是人,不是动物!我不能整天就跟家庭妇女小市民一样,拴在这个家里,天天说的就是吃什么穿什么的,我还有精神追求!精神追求,你懂不懂?我跟你这个乡巴佬之间根本就不可能有共同语言!我告诉你王贵,我不是征求你的意见,我是通知你,这个大学我考定了!”
王贵也怒了:“我看我以前是对你太好了,我说什么你都当耳旁风。大事小事都由着你性子!你不要忘记了,你是我老婆,你是我孩子的妈,其他事情我都由着你,考大学你别想!你死了这条心吧!就是门口拉煤球的小宋都去上大学了,你都不许去!你给我老实在家待着,老老实实把孩子生了,再胡闹小心我收拾你!”
安娜冷漠可怜的目光注视着王贵:“可怜的阿Q心理。你那点大男子主义在我眼里一文不值。这个话题我们从此不谈了。”
王贵真怒了,上前一把抓住安娜的领子:“你!”说着,还高高扬起了巴掌。
安娜挺着肚子,高昂着脑袋,迎着巴掌而上,毫不畏惧,目光炯炯。
王贵看着安娜哀怨的眼神和挺着的肚子,败下阵来。他一脚踹在旁边的板凳上,板凳叽哩咕噜地滚出去好远。
“你给我滚!”王贵冲着安娜吼道。
安娜一言不发,对着镜子梳头,然后走出大门。
王贵一看又急了,一把抓住安娜问:“去哪儿?”
安娜头也不回:“借书。”说完,拨开王贵的手,款款出门而去。
“哎……”王贵郁闷地吼了一声,一拳砸到墙上。墙上有个铁钉,扎进了王贵的手里。王贵疼得抱住手从墙上拔了出来,鲜血直流。
安娜去找自己中学的杨老师,想找他借书。
杨老师正在家浇花,回头看见安娜进了门,笑眯眯地走过去,拉着安娜的手,摸着安娜的肚子说:“当年的小姑娘,现在都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你借书,是要考大学吗?”
安娜点点头。
杨老师关切地问:“那你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要不要喝麦乳精?我给你冲一杯。”
安娜连连摆手,杨老师已经起身去冲了。
“我想……实在不行,我把孩子放在我妈那边,先凑合几年。大学我是一定要上的。”
杨老师端着麦乳精,用勺子搅拌着:“我听到恢复高考的消息,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和刘波。想当年,多么风华正茂的孩子啊,才华横溢!这次机会根本就是为你们这样的人准备的。来,我听听,化学元素周期表还记得吗?”
安娜笑了:“我倒背都背得出来。这些小东西像刻在我脑子里一样,一天都不曾忘掉。”
杨老师把杯子交给安娜:“可你爱人同意你去上学吗?”
安娜原本欢悦的眼神,突然就黯淡下来了。
杨老师一看就明白了,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杨老师转换话题:“想过考什么学校吗?”
“科大化学系,我一定能考上。”
“啊?你和刘波不考一个学校啊?”
“刘波?你见到刘波了?”安娜突然就坐直了。
杨老师笑了,摸了摸安娜的头说:“见到了。他来办高中毕业证明,还是我给他弄的。哎,你知道吗,他……离婚了。”
“离婚?”
“哎,你们两个,真是时代造物弄人啊!本来多好的一对儿啊!”
“都过去了,不说了。是他先结婚的,他并没有给我机会。”
“刘波我知道,他内心自卑,他的身份和状况,有些事情让他根本无法选择。”
“杨老师,您曾经说过,在爱情面前,我们都是谦卑的随从。这句话我一直记得。”
“你和刘波为什么都只记得我的半面之言?呵呵,当年他也坐在这里,流着泪跟我说,是你妈让蒜头带话给他,意思是他不能给你好的生活,劝他放手。”
安娜顿时如五雷轰顶,瞠目结舌。
杨老师看着安娜的表情,自己也吓着了:“哎呀,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等着,我去拿你要的书……还差一本语文,我过两天给你。”
王贵与安娜 8(5)
从杨老师家走出来,安娜失魂落魄地走在环城路上。她哭了,泪水模糊了自己的眼睛。
安娜一住脚,发现自己站在蒜头家的门口。
蒜头开门出来:“哎,你怎么在这里?快进来,快进来!”
安娜不动,看都不看蒜头一眼:“我妈让你跟刘波说什么了?”
蒜头愣在那里,不敢接话。
安娜目光呆滞,看不到她眼中的焦点,但却很坚定:“我要考大学。我去把孩子做掉!”
蒜头赶紧拦住:“你发疯啊!这是孩子啊,这是一条命,是你的一块肉!你以为是只猫是只狗啊!三个月内还差不多,你这都……都都怪我多嘴!早知道,不告诉你就好了。我真成小王家的千古罪人了!哎,你这是陷我于不义!你要是真干蠢事,我以后再没脸去你家了。”
“与你无关,是我自己的决定。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也会知道的。十年,我十年的青春,我所有的理想,我科学家的梦……我错过太多了,我努力,不行我认命了。可如果机会放在我眼前,我都不敢去尝试,我会后悔一辈子的!这一次,我一定要过上我期望中的生活!”
蒜头感到手足无措。
离开了蒜头家,安娜回去之后把打掉孩子的想法向王贵和盘托出。
王贵又一次急了:“胡说!孩子都这么大了,引产不是伤你自己吗?等你休养好了,考试时间都过了。再说,孩子有生命了,你摸摸肚子,这里伸个拳头,那里蹬个腿,你要杀了他?”
“孩子以后还会有的,但考试我已经等了十年了。”
“你以为你等十年别人就让你进了?这又不是排队买冬储大白菜,谁先等谁先上。这是考试,要靠成绩的。”
“靠成绩我不怕,我就怕不靠成绩。如果像以前那样选工农兵学员,一辈子都轮不到我,只要是公平考试,我就行。”
“好好好,你行,谁不知道你行?你安娜是才女,你安娜是实验中学的班长。可你也不想想你的年纪,都快三十了,上有老下有小,怎么去大学那些小家伙拼?等你读完出来,就算读到博士,毕业就该退休了,还能做什么成就啊!你在现在的岗位上好好工作,凭你的能力,没准那时候还能混到厂长呢。”
“我不稀罕什么厂长,我就要上大学,上科大,上北大,这是我一辈子的梦想。”
“你上科大上北大,把孩子留给我?那我怎么办?”王贵想到这个问题就有点崩溃,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你有什么怎么办的?你要是不愿意带孩子,我妈会看着的。你要是不愿意等我这几年,我同意跟你离婚。”
“放屁!人都还没走呢,已经琢磨着跟我离婚了。就凭你这个态度,我都不会同意你去的。”
“你同意不同意,我都是要去的。你要是支持我,我会感激你一辈子。”
“我不要你的感激!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在家生孩子,哪儿都不许去!”
安娜压根不搭理王贵,自顾自地复习。
王贵带着怒气呵斥安娜:“不许看书!该你做饭了,我看我就是天天给你做饭,把你给闲出来的毛病。”
安娜安之若素,铁定主意要考大学,闷声不响地出门做饭。等饭菜都摆上了桌子,王贵一个人坐在桌边发呆,安娜又回到书桌旁看书。
“吃饭!”王贵带着怒气喊安娜。
“你先吃吧,我看完这一章就来。”安娜口气温和,没一点生气的样子。
王贵终于忍不住了,找到了丈母娘,把安娜的行为痛说了一番。
黄昏的时候,安娜妈踮着解放脚在王贵的陪伴下向王贵的新宿舍匆匆走来。
一路上安娜妈念叨着:“你干吗要告诉她这件事呢?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王贵诉苦:“不是我说的,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告诉她的……”
一进门,安娜妈就开始对安娜大加批评:“你寻死啊!你怎么这么狠心?虎毒还不食子,你不如杀了我吧。可怜的孩子,真是投错胎了,哪个肚皮不好去,偏偏往地狱钻!学有什么上头?你妈妈我一辈子就读到小学,还不是开开心心?最主要是人要满足!一条命换一张纸,你还算妈吗?小心遭报应!你去,你去,你要是杀了这孩子,以后就别回来了!我没你这样的女儿!”
安娜从书本上转回神,无比哀怨忧伤地看着王贵,王贵面色愧疚。
安娜泪水盈眶,轻轻地喊:“王贵……”
王贵抱着女儿,低头不语。
王贵与安娜 8(6)
安娜妈一把夺过安安,塞进安娜的怀里:“我没那么多闲工夫让你读那个短命书,孩子还给你,你自己带!”说完,掉头走了。
晚上,安娜没法看书了,安安缠着她要讲故事。安娜嘴上讲着故事,心里惦记着课本。
“你替我看会儿孩子。”安娜央求王贵。
“我明天一天的课,我要备课。”
“我要看书,你替我看会儿孩子。”
王贵低头看书,不搭理她。
安娜突然觉得有些无助,想着想着眼泪就落下来,默默地,吓得安安忙用手擦安娜的脸。
“妈妈不哭,安安乖。”
安娜搂着女儿,无助地流泪。王贵用眼角偷偷看,表情不忍。
深夜了,安娜伏在桌子上复习功课。
王贵把灯一拉:“睡觉!这都几点了?我明天一早有课,你不睡,我还要睡呢!”
安娜摸黑挺着肚子去开门。
“你上哪儿去?”王贵问。
“我去水房看。”安娜答。
水房的灯坏了,安娜来来回回地拉了几下灯线,还是没反应。无奈,她向楼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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