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灯亮着，安娜半倚半坐在一辆自行车的货架上，就着灯光看书。王贵披着一件衣服走了过来。

　　安娜并不理会，继续认真地看书。
　　王贵叹了口气：“回家看吧，外面冷。”
　　两个人向自己家走去。
　　王贵忍不住问：“安娜，我问你……”
　　安娜停住了脚步。

　　“你……你真对这个家……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安娜心头哽咽得难受。她走到王贵身边，像做错事情的小学生一样跟王贵保证：“你放心，我不会离开你，离开安安的。我只是想去读书，圆我的大学梦。”
　　“是为了那个狐狸骚吧？”
　　“你！！”
　　“我知道，你从没对我有过感情。你觉得我配不上你。我不会唱你那些个没歌词的调调，我不会拉小提琴，我不会和你对诗，更不会陪你看无聊的星星。我一直以为只要我对你好，只要我一心待你，迟早有一天你会对我有感情。看样子，石头无论怎么捂都不会孵出小鸡。哎，你永远是想做什么就做，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你要去就去吧，孩子我带。以后你要是有更好的对象，我同意离婚。不过，安安不能给你。”

　　安娜怒了：“你胡说什么！你是去考大学，不是去相亲！你怎么把我上学这么单纯的事情讲得这么下流呢！你！你！你低级趣味！你无聊！王贵，我一点都没看错你，你永远摆脱不了你的乡气！心胸狭隘，把所有人哦都想得和你一样，满脑子都是男女关系！”
　　两个人的争吵中透露着彼此对对方的绝望。
　　王贵没办法了，想到了介绍这桩婚事的周科长。
　　周科长已经升任副厂长了，家里添了一些新家具。
　　王贵一推开叔叔家的门，就无力地蹲在地上，抱着头，泪水横流。

　　婶子赶紧问：“哎呀，这是咋的了？大生，出啥事了？”
　　王贵哽咽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周副厂长听了王贵的叙述，大发雷霆：“她胡闹！这……这都是你惯的！想干啥就干啥，都不跟家人商量。她眼里有我这个叔叔吗？我现在都是副厂长了，她眼里也没有我！她哪儿都别想去，就给我老老实实在厂里待着！没我的签字，她别说档案，就是连张带字的纸都别想带出厂门！我明天就去打招呼，安娜的档案不能动，这是规定！谁违反规定，谁就别想在厂里待！”

　　第二天，安娜去人事科，路上见到她的人都绕道走。
　　安娜主动给一个大姐打招呼：“王大姐……”
　　王大姐尴尬地回答：“啊，我有事……开会去，你有事找李科长？”
　　王大姐边说着，跟躲灾似的赶紧跑了。
　　安娜挺着大肚子坐在人事科里。一会儿，李科长走进门，一看见安娜，一副后悔进屋的表情。
　　“李科长，我等你很久了。”

　　“哎呀，我……我忘记上厕所了，我去上厕所，你有事以后找我。”
　　“不行！李科长，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上个礼拜你说可以让我报名参加高考，这个礼拜再找你人都看不见了。到底怎么回事？”
　　“哎呀，安娜啊，你……你不要为难我……厂里有新规定，不能参加高考。”
　　“什么叫不能？为什么崔金花可以，我不可以？她今天才拿到报名表！”
　　“你……你……不同情况，不同对待。我想，你可能情况特殊？这个具体我也不清楚。请你不要为难我们这些执行的人员了。有什么问题，你们一家人自己说清楚，好不好？”说完，李科长赶紧跑了出去。
　　安娜的眼神里是无尽的哀伤。

　　她独自走在逍遥津公园的小路上。天气寒冷，她缩着脖子，挺着肚子，在昏黄的斜阳下漫无目的地乱走。一缕残阳在落叶的旋转中照出了安娜孤独的身影。
　　忽然，肚子里的孩子一动，安娜一疼，赶忙在不远处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四周偶尔有人走过，安娜坐在椅子上思绪万千。而此时，王贵正在街上焦急地找她。
　　安娜还在街头乱转，身边的汽车擦肩而过。喇叭激鸣，这才让安娜回过神来，没有顺着车的方向径直撞上去。她拖着疲惫的脚步，跌跌撞撞地往大学方向走。
　　王贵推着自行车，也是周身劳顿地往坡上爬。爬到一半，他看见远处路灯下几近支持不住的安娜，他马上飞车追了过去。

　　“上车吧。”王贵小心翼翼地问。
　　安娜并没有推辞，歪着身子坐在了车后座上。
　　两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到了家里，安娜进了房间，一头栽倒在床上，占据了床的小小一个边，蜷缩着身体和衣躺下。王贵从邻居家抱回来早已睡熟的安安，放在床中央。他不敢招惹安娜，也悄悄地摸着床边，轻轻躺下，占据了床的另一个窄窄的边。两个人背对背，床的中间是小小的安安，床显得特别空旷。
　　早晨醒来，王贵发现安娜已经不知去向。

　　安娜已经站到了妇幼保健院的门口，扫马路的清洁工正将安娜脚边一片枯萎的落叶扫走。安娜对着保健院大门的牌子，内心复杂。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走了进去。
　　排队，挂号，等待。安娜下定了决心，进了妇科诊室。
　　大夫问：“已经五个多月了，我不能给你做。”
　　安娜坚持：“我一定要做。”
　　“说说理由。”
　　“我响应国家号召，计划生育。”
　　“那我需要你爱人的签字。这种手术有风险，你一个人过来，做完了怎么办？有问题谁负责？”

　　“我自己负责。”
　　“手术没人签字，我不可能给你做，这是规定。”
　　“我离婚了，没有爱人。”
　　“那……父母呢？兄弟姐妹呢？”
　　安娜不说话了。
　　“你如果一定要做，得等等，今天，你也看到了，产房外很忙，要等。排队去吧！”
　　安娜坐在产房与人流室中间的板凳上，浑身瑟瑟发抖。
　　产房外面等待的人扎堆，满脸期待与焦急，一有通报，欢呼雀跃。流产室外面等待的人三三两两，进去的面色低沉，出来的东倒西歪，非常压抑。
　　安娜恰好坐在了中间，一会儿看看这边，一会儿又看看那边。

　　产房那边又出来了一个护士，大着嗓门喊着谁谁谁家生了，一个儿子，母子平安。顿时，一家人欢呼起来。

王贵与安娜 9（1）

　　“安娜！”护士站在木栅栏门口喊。安娜挺着肚子迎了上去。
　　护士问：“引产是吧？”护士的声音很大，周围一群人都纷纷看了过来，并有人小声说话指点起来。安娜犹豫起来，没有应承是或不是。
　　护士还是没有减低音量：“引产那就先去把尿排掉，等一下就到你了。”
　　安娜转身往厕所走去，旁边跟了个瘦小的大妈。大妈小跑步跟上，用手搭住安娜的肩膀：“孩子，我看你孤身一个人，又要做引产，不晓得你碰上了哈个难事啊？”
　　安娜脚步迟疑着，放慢了，却不说话。
　　“孩子，你可不要犯浑，这引产是手术了，你一个人等下怎么照顾？看你的肚子，怕是六个月了吧？是男是女都看出来了，可不能乱来啊！伤身，罪过哦！”大妈索性一把拉住了安娜。

　　安娜被牵绊得动弹不得，也许内心里也不想动弹。
　　大妈继续说：“你有什么话，跟大妈讲，看看大妈能不能帮一把。作孽啊，想我家大姑娘就是难产死在自家席子上，我是真不能多看一眼这样的事情了！孩子，你讲讲，讲出来就不难受了。”
　　安娜依旧不说话，却坚决要往厕所走，但眼泪已经留下来了。
　　安娜进了女厕所，后面跟着一个女护士。
　　这时，走廊里突然哭声震天。

　　另一个护士就问刚进来的这个护士：“外面这是怎么了？”
　　“打孩子呗。都八个半月了，肯定活了。如果不搞死在肚子里，生下来都活蹦乱跳的，这种父母，枉为投胎做人！”
　　“为什么要打下来？”
　　“一心要儿子，家里有六个姑娘了，听算命的奖是个丫头，硬要打下来，不打下来就赖在门口不走，敞着肚皮冬天躺在地上，医院都给他们搞怕了。”
　　“那这又哭什么？打都打了，莫非又后悔作孽了？”

　　“你不知道，这打下来一看居然是个儿子！真是自作孽啊！她家属自己签的字，怨不得我们。我们也是难过啊，活该报应，就该叫这样的人家断子绝孙！”
　　安娜听完了这些，开始干呕，接着就真吐了，连黄疸水都吐了出来。
　　她脑海里，突然想到了自己怀着安安时候的甜蜜情景，想到了安安亲她脸蛋叫她妈妈时候的场面。
　　安娜摒住呼吸，转身飞奔出门，挺着大肚子从厕所冲了出来，向医院外跑去。
　　而此时，王贵站在了门口。车前的竹小凳上，坐着乖巧的安安。

　　王贵看着跑到自己面前气喘吁吁的安娜，表情复杂。安娜一摆手，果断地冲王贵宣布：“回家！”然后，头也不回地逃离了医院。王贵表情从惊愕转到疑惑，快步推车追上。
　　“我载你，你坐着。”
　　安娜乖乖坐车上，没有二话。
　　王贵骑在车上小心翼翼地问：“你……你不上大学了？”
　　安娜痛快地回答：“去他娘的大学，回家生儿子去！”
　　王贵满脸幸福，眼泪先湿润了眼眶，模糊了眼睛，让前方的路看不清楚了。他抬手擦了擦眼泪，车龙头怪来拐去。

　　安娜一把抱住了王贵的腰。
　　没多久，安娜产期就到了，她被及时地送到了医院。
　　安娜躺在医院的产床上，浑身是汗。房间里空荡荡的，白被单下面是安娜光着的两条腿。
　　医生站在旁边喊：“使劲！使劲！像拉大便一样，再使劲！”
　　混着汗水和泪水，安娜口中迸发出凄厉的叫声：“啊！！！”

　　不一会儿，医生倒提着一个粉嘟嘟的肉蛋子，照着屁股吧唧一巴掌：“大头儿子，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