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这副样子，一把点了王贵的死穴。王贵虽然感情摇摆着，却从没想过有一天要跟安娜分离。他完全沉醉于肖桂芳为他带来的轻松之中，甚至没有想到有一天要和肖桂芳结婚。肉体和精神，很多时候是可以分离的。王贵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如果离了婚，王贵都不知道每天要干什么了。王贵想过，如果真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可以舍弃安娜，却万万舍不得孩子。他整天这么忙，为的就是两个孩子。再说，他最不能忍受的是，安娜一旦离婚，就是自由女人了，也许有一天两个孩子还会有新爸爸，他怎么能让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管别人叫爸爸呢？


王贵与安娜 18（5）

　　周末，安娜带着孩子们来到娘家，安娜妈喜滋滋地在门口等着。孩子们进门之后又笑又闹，把安娜爸忙坏了，也高兴坏了。
　　安娜一个人扎到厨房里，闷头在那里炸熏鱼。
　　安娜妈笑呵呵地走了进来，看了看安娜，感叹道：“真快啊！小毛头还抱在怀里的样子好像昨天，现在都长大了。”
　　安娜笑着接口：“是啊，我都老了。”
　　“我说的是你，你小毛头的样子我还记得。现在你都是孩子的妈妈了。小时候，外婆教我做熏鱼，现在你的年纪，就和你外婆当年教我的时候一样。人呐，一代一代的，就这样过来了……”

　　安娜笑了笑，没有答话。
　　安娜妈观察了一下安娜的脸色：“你和阿贵，还好吧？”
　　安娜愣了一下，看了妈妈一眼：“好。”
　　“真的？”
　　“怎么了？”

　　“好久都没见阿贵了，我以为你们闹别扭了。”
　　“没有没有，哎哟……”一个油点子溅到安娜手上，安娜赶紧去捂。妈妈迅速拿胸前的围裙擦掉，又从灶台上抄起一瓶醋，点了两滴在安娜手上：“哎呀，当心，当心啊！没有就好，我也说，阿贵是个好男人，只有你对人家凶，人家不会对你不好的。妈妈当年的眼光准吧？”
　　安娜笑了，问妈妈：“如果他对我不好呢？”
　　“不可能！如果他对你不好，那一定是你的问题。连他那样宝贝你的人都会对你不好，你要好好想想自己的问题了。男人嘛，要哄要骗，要嘴巴甜的。你不要整天凶巴巴的，哪怕你把家里所有的事情都做了，也不过就是个老妈子，没起到女人的作用。”
　　安娜看着手上的水泡说：“女人的作用是什么？”
　　“是什么？是什么？这你还要问我啊？疼他，关心他啊！你要多疼疼王贵。”

　　安娜眼圈红了：“我还不疼他？”
　　“你看看，一个水泡就掉眼泪……疼他，又不是说买件衣服让他吃饱就行的。他又不是家养的小鸭子，你呀，就欠在一张嘴上。嘴硬心软是最不好的，做实事却没捞到好。男人啊，最吃的是个嗲。以前有个笑话，说的是大老婆看老头子进门摔了一跤，赶紧上去扶起来，拍拍身上的灰，看看腿上有没有伤。丈夫嫌她啰嗦，一把推开她。旁边小老婆拍着手笑，摔死你，摔死你。老头子走过去一把搂住小老婆就香嘴巴。看到了吧，你呀，永远只会做大老婆。”

　　安娜苦笑着叹了一口气：“我呀，能把大老婆做好就已经很不错了。”
　　“以前打仗的时候，你三叔公家里三个老婆，他把家产分三份，乡下的地产和祖屋交给大老婆看，城里的房子和工厂交给二老婆看，他和小三席卷了所有的金银细软逃命去了。”
　　安娜问：“后来呢？”
　　“后来？没有后来啊！你不是也看到了吗，三老婆趁乱跟拆白党跑了，二老婆把工厂和房子主动交给国家，跟他撇清关系了，他拖着老得动不了的身体回家跟乡下的大老婆过。”
　　安娜惊呆了：“做大老婆有什么好？太可怜了！”
　　“所以啊，新社会好，不用像以前的大老婆那样，只要守得住，迟早能等到老头子回心转意。新社会多好啊，守不守都是你的，我们没赶上好时代！”

　　“不错了！爸爸一辈子就你一个！”
　　“哼！那是他落魄了，就我一个肯跟他受罪。要是飞黄腾达，不晓得多少女人投怀送抱了。”
　　“爸爸那么老实，你不要总欺负他，总把他往坏处想。”
　　“你爸爸是老实，可老实这个事情是不由得一个人自己说了算的。环境要你老实，你不老实都得老实。环境要你不老实，你想老实都老实不了。你姐夫，在劳改所管犯人，哪个进去的时候都老驴，出来的时候都毕恭毕敬。所以说，老实不是个人的事情，是社会的事情。讲到这里，我就要忍不住再夸新社会好了。新社会就是好来就是好，把男人都管教得服服帖帖的。”

　　安娜很无奈地笑了笑。
　　安娜妈看看窗外：“哎呀，下雨了，大暴雨！这下糟了，阿贵要淋雨了！他等下肯定要来接你们，估计都在路上了！”
　　安娜淡淡地说：“他忙，不会有时间来接我们的。”
　　“哼！再忙，老婆孩子是第一位的，咱们看好了。”
　　安娜不置可否，内心知道王贵肯定不会来了。

　　窗外，雨越来越大。

王贵与安娜 19（1）

　　雨还在下，王贵骑着车匆匆赶来。安娜妈“哎呀”了一声，赶紧撑开伞出门去迎接。安娜看着门外站着已经浑身被淋湿了的王贵，眼睛睁得大大的。
　　“你怎么来了？”安娜问道。
　　王贵进了门，脱掉了雨衣，身上还是湿透了，气喘吁吁地说：“接你们啊！”
　　安娜还在犹豫让不让他进来，儿子就已经喊着爸爸向王贵扑了过去。王贵蹲下身体赶紧把儿子推开：“别抱我，别抱我，爸爸身上湿了。”
　　安娜妈赶紧拿出安娜爸的衣服让王贵换上，王贵光着膀子，安娜妈拿毛巾跟在后面擦，安娜爸拿来了拖鞋，孩子们违者王贵喊爸爸，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安娜置身其外，眼睛闪闪地看着。

　　回到家，安娜像往常一样在忙孩子的晚饭。王贵一边忙着往包里装书，一边催促孩子们吃饭：“快吃，听妈妈的话。”然后，又转身对安娜说：“上完今晚，职大的课我就不带了，我让给张老师了，他家里困难。”说完，他转身就出门走了。
　　安娜安静地过去把门关好，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在她看来，这就是个信号，王贵向她服软的信号。
　　果然，没几天，王贵突然对安娜说：“我想调到大学英语教学部去当小组长，那边在要人，你觉得好不好？”
　　安娜忍不住笑了，但她马上端着早点出了厨房，免得让王贵看到自己的得意。
　　“你看着办吧，我管你那些个咸淡事干吗！”

　　王贵跟着她：“我得征求你的意见啊！大学英语都不是本系的，出去了很难回来。”
　　安娜再转身回到厨房，还是不让王贵看到她的脸，依然是轻描淡写地说：“不都是教书吗？”
　　自此以后，王贵每天回来都把地拖得锃亮，把家收拾得一尘不染。他催促着孩子们一起搞卫生：“丫头，把你桌上的书都拾掇拾掇，塞到柜子里去。多子，叫你现在不要拿玩具出来！等一会儿再玩，等你妈回来你再拿，动作麻利点！”
　　等他们费劲地打扫完卫生，王贵看了看表，已经六点了。
　　他骑车去车站接安娜下班回家，他满怀期待地看着远处。
　　等安娜下车后，王贵马上迎了上去。安娜白了王贵一眼，自顾自地往前走：“谁要你接？”
　　王贵推着车跟在后面：“俺心甘情愿的，还不行吗？”
　　“我不稀罕你这种殷勤。”

　　“啥殷勤呀，俺打算做南京路上好八连呢！一直接到你退休。”
　　安娜憋住笑意：“你这是内疚吧？想讨好我。”
　　“随你怎么说。想想也是啊，同事之间我都都能接送，自家老婆怎么就接不得？”
　　“就同事？”
　　“就同事。”

　　“没别的？”
　　“有啥呀！你看你小心眼的，俺这一辈子没啥优点，就是感情上忠诚！”
　　“少来这一套！”
　　两个人就这么打情骂俏地拌着嘴回家了。
　　饭桌上，王贵把包子递给安娜，却并不松手，而是非举着让安娜张口过来咬：“吃个包子。”

　　“不吃……”
　　包子又往她嘴边递了递，安娜扭头往后躲：“讨厌！”
　　王贵笑着坚持：“来呀，吃个包子。”
　　“滚一边去！谁理你啊，讨厌！”安娜再别过身子，肩膀像麻花一样扭着，声音里却带着笑意。
　　“来呀，快来！”王贵把包子都快塞到安娜的嘴里了。
　　两个孩子停下筷子看着爸妈的游戏。
　　“你怎么这么讨厌？去去去！”安娜笑了张口咬了一下包子的边缘。

　　王贵赶紧接着吃完了整个包子，两个孩子哈哈大笑起来。
　　晚上，王贵跑过来问安娜：“用水的盆呢？”
　　安娜正在看电视，翻眼看着王贵笑，嘴巴一瘪一瘪，喉头笑得乱颤：“不要脸，滚一边去！”
　　王贵站在安娜的身边，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很是坚决。
　　两个人僵持了一小会儿，安娜嗔怒道：“在厨房水瓶架子低下。先用肥皂洗洗，上面都落灰了。”

　　王贵飞奔而去。
　　安娜终于搬着铺盖卷儿从孩子的房间里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王贵手拿着锅铲哼着歌，快乐地挥动着手里的锅。
　　晚饭了，一家人其乐融融，恢复了往日的和谐。王贵把一个荷包蛋拣进儿子的碗里，又拣了一个放进女儿的碗里。女儿放下筷子，看着碗里的蛋叹气。
　　王贵指着碗里的蛋说：“吃个蛋。”
　　安安说：“我不要。”
　　“吃！英语里有句谚语，一天一个蛋，疾病远离我。这说明蛋是个好东西，每天一个蛋是你长大个子的保证。”

王贵与安娜 19（2）

　　安娜从旁边凑过来，疑惑地说：“是一天一个苹果，疾病远离我吧？怎么成蛋了？”
　　王贵不满地看了安娜一眼：“捣蛋嘛你！我这不是让她吃饭吗？”
　　安安不屑地把蛋拣出来，扔回了盘子里：“蛋是最坏的东西了，爸爸骗人。”
　　“爸爸怎么骗你了？鸡蛋有营养！俺小时候能吃个蛋就过年了，到你们真是过修了！这不吃那不吃，有的吃就不错了。再来个六零年，别说饿你们三年，就是饿俩月，鼻子里挖出来的鼻屎都舍不得扔。”
　　安娜敲了一下王贵的头：“六零年你吃鼻屎了吗？饭桌上说话注意点儿，搞得大家都没胃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