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最优良的品质就是包容和遗忘。燕石自觉自己是个不错的人,勤劳,能干,节俭,爱家,也肯定有包容精神和遗忘的能力。但她的确高估了自己，在老程左右摇摆的激烈竞争中，她发觉自己输不起，能表现出非同一般的大度和无私，一旦外在威胁渐行渐远，像大坝一侧的水位下降，另一边的湖泊便慢慢翻涌出可怕的内压，她发现自己平静下来后，根本无法原谅程健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出轨，尤其当着他的面选择与那个狐狸精在一起，他对她到底还剩下多少感情？二十年同床共枕的婚姻呐！像皮肉上磨损出来无数的网眼，视线穿过后有千万只蚂蚁密密匝匝地吞噬她的心，脚底板痛得抽了疯般后又凉彻骨髓。因此她无法遗忘。这是他第二次回归，也是她第二次反复。越久远的感情越经不起考验，别说他现在又恢复了原来，中年男人行尸走肉的样子，稀薄的像影子，晃来晃去看得见，轻得却无法被抓到；就是变得更好，赎罪，她也回不到过去了，像豆腐掉在了土里，再捡起来，不仅土粒灰尘碍眼，水嫩的豆腐也变形了。也就是他们都不是原来的自己了，都因为对方的过错和折腾心里胀满了气，积郁中只得悄悄又不为人知地撒出来，偶尔神经质了，她还会去跟踪他，潜意识地再次寻找蛛丝马迹。

　　他的确老实了，一直规矩地上班，不仅应酬少，多数情况还能按时回家，不能回家时给她发短信，说单位什么什么事。她会把电话打到他单位座机上，如果是别人接的，她会客气地问：“程处在吗？”
　　若说“请稍等”，她多半会挂上；若他直接接，一声“喂”，她也挂上，对自己的行为多少有点羞愧和惴惴不安，但心里很舒坦。万一老程生气地追问到她这里，她会认错，会硬着头皮请他谅解她的不理智行为，没有他的出轨、不忠在先，她也不会有此后遗症。令她心安的是，程健人从没问过她，提也没提过，是他没怀疑到她还是他内心有愧不愿追究呢？

　　老程当然知道是谁。但第一个骚扰电话不知道，以为是若琳，因为当天中午开会过了头，没来及打给她。他及时回了一封邮件问了，若琳不认。由此他认定是孩她妈燕石。随她追查，他装着不知道。办公室里的男人凡是结婚的，多少都有被老婆的不定期查岗史，他又被追查了，说明他家庭生活正常，与其他人没什么两样，听老婆话的男人已不丢人了；其次让燕石安心，他一直在这里；最后让自己安心，不反抗，不追究，不发火，说明了他的包容和隐忍。

　　同样感觉到包容和隐忍的还有王若琳，买了张长途卡正与在南昌长期出差的于丽美通电话。
　　“baby踢你了吗？”
　　“踢呢，左一脚右一脚的不安生，累死我了。”
　　“真幸福，我也要一个！”
　　“和他商量好了吗？你不要冒然要啊。”
　　“他说趁着年轻先自由两年，两年后再要，那时他也不用奔泊了，也有时间和精力照顾我了。”

　　若琳深表怀疑，这个男人分明在骗她呢，她还真以为为她着想。“嗨，孩子早一天晚一天也没什么，反正你年轻，让他给你买一套房子啊，先住着。”
　　“北京的房子太贵了，都是泡沫！”
　　“你管它泡沫不泡沫，先来一套再说，放你名下。就是泡沫也是房子啊，最后万一什么也没剩下时你好歹还有套房子呢，哪怕小一点的呢。”
　　对方沉默，显然在思考。
　　“你得为自己着想一下吧？”
　　“他上周给了我1500块，让我买衣服——反正小钱不断给，大钱他也没有，公司走账，他老婆恨不得天天查……”
　　若琳冷笑，不自信的借口，他如果爱你，自会给你安全感，他想玩你，才会小恩小惠的诱饵不断，一个家族企业的接班人，他买不起一套小房子？他是不舍得，认为花你身上不值的，1500块都能让你念念不忘，屁颠儿屁颠儿好几天，很低的价格得到了，谁还愿意为上钩的鱼儿支付更多啊！
　　这曹家二世祖与老程还不同，老程有100块，现在恨不得给她50，另50也不在他手里，在的话会都给；而曹二世祖，手里有1000，也给你50。同样的钱，分量相差太远了，你还依然活在幻想里不能掂量一下么？对，钱不代表一切，代不代表他的心意和重视程度呢？你对自己的定位是什么呢？

　　燕石又在床上打开了代表过去和幸福的小包袱，一件一件在阳光下抖开，可爱的小毛衣，小绒裤，小帽子，看的都是女儿的，没有心情看老程和自己的，然后看到了那只七千块的手链，在衣缝里闪闪发光，怎么给忘在包袱里了呢？难道下意识里这一切都成为了只在记忆中保存的过去？
　　傍晚时她接到赵波的电话，好友一改往日的清高、不俗劲，变得有些激愤起来，至少越来越像她往日气急败坏的情形。
　　“你知道吗？胡星斗要和我离婚……”
　　“你知道吗？胡星斗要和我离婚……”
　　“不知道。”燕石觉得这胡星斗也吃错药了，法院一判合你的意，没离成，远没到二次起诉呢，你不说赶紧圆乎，还闹个啥？

　　“他明确地告诉我他要和那个女的结婚……”
　　“门框夹脑袋了？”
　　“我明确地告诉他做梦，以前我主动离，那是惩罚他无耻者无畏的过错方，现在流氓恶棍转眼就能过上幸福的生活，我干嘛离了成全他？拖着吧，让他和那个女人急死，把那个女的拖老完事！”
　　燕石知道吃饺子时她和韩端的话对她起了作用，“让别的女人住我的房，睡我的床，花我的钱，打我的娃，与我的男人调情……”刺激了她，也要从淑女变成泼妇了。不过这世界上只有泼妇不吃亏，淑女都像傻子似的。
　　“对，即使离也要先把他和外边那个搅和黄！”

　　对方叹了口气，没那么激动了，语气缓和了许多，“我跟他说现在离是有条件的，上次协议不是分给他两套房吗？现在索回一套，给他们一套他单位分的旧房，他才急了说我说话不算话，要挟他。反正我不管，我不能拿着我辛辛苦苦挣来的房产铺向他的幸福之路，一个通奸犯科的有什么资格又得房产又要得到幸福？这个世界的天理还真颠倒了？没有我和我家的努力，帮他到底，他怎么可能有今天？我过去的付出算什么？活该为他做出牺牲的？而且将来我还要养儿子，我不能让他分走一半家产……我不会离，我有他出轨的证据，我会让他受到损失……”

　　燕石觉得这赵波的言行的确有点像自己了。
　　47
　　为了表达对殷道红为自己受伤害的歉意，也为表达自己对她的诚意，胡星斗答应出了院就随她回一趟老家。一是回老家让父母见见，算确定了关系，二是殷姑娘也想看看自己的女儿，孩子两岁了，她有半年没见着了。年轻的女人养一个孩子真有点累赘，想嫁人，男人都在乎这个拖油瓶，她只能找两类人：富的和穷的。富的不太在乎孩子花他的钱；穷的主要想找个女人，对买一赠一也没太大意见。现在她想让胡星斗对她的家人有个直观认识，她不想骗他，愿不愿意随他。

　　殷道红的家在中国的中部农业大省，从两千年前就开始因土地的产出和农业文明而辉煌，时光缓慢流淌到今天，好像一切都停滞了，什么也没变样，改变的只是地球上其他地方的机械、交通、通讯和生活与思维的全新方式，这个地方不知魏晋般，贫穷和封闭依然是其最主要的特征，也是她心灵最薄弱的地方。那简直是另一中国，荒凉，辽阔，贫瘠，隐藏在北京这种富裕、金碧辉煌的现代化城市后面，像一个打肿脸的乞丐，只有脱掉衣服才能露出瘦骨嶙峋的肋骨和麻杆般严重营养不良的腿脚。

　　火车出发了，从第一世界驶向第三世界。胡星斗与殷姑娘不一样，没什么可激动的，没觉得到乡下见未来丈母娘有什么心虚的，心虚的应该是老太太才对；那个隐隐的美籍华人才是他的一块心病，觉得殷道红对他一往情深的同时还招呼别的男人，如果百分百，简直——气得他发昏！难以想象，这种小地方出来的女人还挺招人，当下用“随便一提”的口气若无其事地问：“那假洋鬼子真对你有意思么？”

　　殷道红如小姑娘般快活地笑了一下，脸上甚至隐隐有一抹羞赧之色，“怎么说呢，看着我比较年轻、开朗、能干又善解人意，比较喜欢我吧。”
　　老胡内心冷笑，语带讥讽：“你喜欢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