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成羽记得他离开码头的时候,那个姓臧的书生正在跟身边的几个人嘀咕,隐约听见他在说什么无产阶级资产阶级的,感觉这小子学问不小,后来的一句话让关成羽十分不爽,他在说“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这话关成羽在白云洞的时候就听一个经常去游玩的教书先生说过,意思就是造反,跟欺压百姓的官府拼命,起初关成羽很赞成这样的话,等到最后白云洞变成一片废墟,关成羽才恍然明白,这话太伤人……关成羽过去打了那个书生一拳,让他滚蛋,那个书生不气不恼,张着双手冲他笑,关大哥,你不是常说穷苦人应该抱成一团跟坏人斗吗,我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关成羽说,你一个毛孩子懂个屁,照你说的那么干,人都死净了!
关成羽打定了主意,等自己安顿下来,先除掉沧口宪兵队的那几个鬼子,然后开始杀汉奸,凡是替鬼子做事儿的一律撂倒。将来安稳些,就拉起一帮兄弟上崂山,亮明自己的旗号,一心一意打鬼子。关成羽甚至都为自己和跟着自己的兄弟做好了打算,那就是学梁山好汉,打跑了鬼子以后,愿意下山归顺国民政府的就归顺国民政府,不愿意归顺国民政府的就回家伺候爹娘娶妻生子,过安稳的生活……
关成羽正这里想着,胡同那头就传来金福的脚步声。关成羽闪到一个黑影里,定睛打量了一下对面,没有什么异常,稳步踱了出来。
金福跳过来,拉起关成羽就走:“我找到徐汉兴了。”关成羽来回瞅,前后没有汉兴的影子,心下一懔。
“徐汉兴没跟着我来,”金福拉关成羽站到一个草垛后面,嘿嘿地笑,“我自作主张,把你的事儿直接给办了。”
“哦……”关成羽忍不住笑了,是啊,我真是多此一举,刚才还不如直接让金福告诉汉兴我的意思呢,“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你在我们这边找张彪,没找着,我对他说,你的意思是想通过他去打听一下张彪的下落,他答应……”
“你怎么知道他会打听出来?”关成羽忽然有些警觉。
“咳,真是巧了,”金福憨笑着说,“路上我一琢磨,下街大车店不就是徐传灯家嘛,他家收养过两个小日本儿……”“明白了,”关成羽放下心来,抬手摸了摸金福的肩膀,“应该这么做。他直接去打听过了?”
金福点点头:“是,很快。徐汉兴是个很利索的小伙子,让我稍等,他直接出去了。没用多长时间就回来了,告诉我说,张彪那帮人被押去了平度县城,那边有一个鬼子的集中营,好多身体强壮的中国劳工……”一顿,捂着嘴巴嘶嘶地笑,“好了好了,我不跟你卖关子了。张彪没跟着去,他跑了!当初我就猜想到了,我跟着张彪多少年了,我还不知道他的能耐?他怎么会乖乖地让鬼子给‘绳’着走……”关成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哈,这个混蛋……好了,我知道应该去哪里找他了。”垂下眼皮想了想,开口说,“要不你暂时跟我几天?我有些事情需要你帮我。”
金福一拍大腿:“我等的就是这话!”
“这点儿钱你先拿着,”关成羽塞给金福几张钞票,“咱们不定什么时候回来。”
“不用了吧……”金福说着,还是将钱揣了起来,“你身上还有?去济南也需要钱呢。”
“这你就不用管了,临出门我带足了。”
“咱们直接去济南?”
“是。”
“去沧口火车站坐车?”
“不。直接在这边扒火车。”
第二天晌午,关成羽和金福已经坐在了这家小酒馆里。
草草吃了一点饭,关成羽对金福说,我对这边不熟悉,你出去,挨家药铺打听,问有没有从青岛过来的两个人,不要打草惊蛇,无论有什么消息,马上回来告诉我。金福说,我对这边也不熟悉呀。关成羽说,你长得平常,别人不会注意你。
金福瞅了关成羽几眼:“那倒也是……大哥我挺佩服你的胆量的,在下街,你就那么明目张胆地在鬼子眼皮底下晃悠。”
关成羽笑了笑:“我晃悠过吗?呵,我要是真那么大胆的话,也不用去前湾码头了……”摸着下巴皱了皱眉头,是啊,我应该尽快实施自己的计划,不然真的很危险,起码小山跟我打过一个照面,他想要抓我,也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情。金福见关成羽皱起了眉头,以为自己又说多话了,讪讪地扎了扎捆棉袄的绳子:“那我先去了……”迟疑一下,摸着头皮说,“你最好不要出去,周五常这小子很‘鬼’的,我怕出乱子。”
关成羽哼了一声:“咱们这是找他的乱子来了。走吧,我不出去。”
金福还在迟疑:“万一有什么麻烦,你就跑,咱们去大明湖碰头。”
关成羽把脸转向了门口,店小二站在门口,脸上露出不满的表情:“二位,到底走不走?老敞着门,冷呢。”
金福转身就走:“我走,他不走。”
关成羽冲店小二一笑:“做买卖的哪那么大的脾气?来,再来一盘牛肉,四个火烧,外加一斤烧酒,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店小二关紧门,脸上立马堆上了笑容,嘴里全是牙花子:“那是那是……官爷,你这饭量和酒量跟武老二有一拼。”
关成羽笑道:“我比武老二厉害,我是关老爷。”
店小二说声“还真有点儿像呢”,风一般冲进了灶间:“来啦——四个火烧、一盘牛肉、外加一斤烧酒!”
慢悠悠地吃喝着,关成羽一眼瞥见了旁边桌子上的一张报纸。店小二勤快,抓过报纸递给了关成羽:“看吧,我不识字,刚才有个客人说,这上面写着,皇军治理济南府成果辉煌,泉城百姓安居乐业喜迎新年啥的……”关成羽接过报纸,匆匆扫了两眼,呵,跟青岛那边的报纸一个娘养的,全是屁话。丢掉报纸,随口问:“你相信报纸上的话?”店小二指指墙上贴着的一张标语,压低声音说:“这上面的字儿我认识,莫谈国事……”见关成羽看都不看标语,舔一下嘴唇,将嘴巴贴近了关成羽的耳朵,“日本人算些什么玩意儿啊……官爷你不知道吧,就在前天,二百多日本鬼子把炮架在凤凰山上朝田庄村里打,谁往外跑谁就吃枪子儿,然后他们就进村烧屋,老人孩子跑得慢,全给烧死了。还有怀孕的妇女,烧爆了肚皮,连肚子里的小孩都……唉,没法说了。日本鬼子还用刺刀挑男人的肚子,用棍子捅女人的下身,肠子、血,到处都是……有个老太太想跟他们说理,被一条狼狗‘拿’在脖子上,连胸腔子都拖出来了……不说了,吃你的饭吧。”
关成羽将酒壶里的酒一口灌进嗓子,冲店小二摇了摇手:“你早就应该别说啦,没见我在吃饭嘛。”
店小二说声“那我就不说了”,踅到一边,偷偷吐了一下舌头:“没心没肺的东西。”
这话关成羽听见了,在心里一笑,我没心没肺?走着瞧吧,老子是取日本狗命的太岁。
四个火烧一盘牛肉一斤烧酒下了肚,天有些擦黑,外面呜呜地刮起了风。关成羽有些醉意,摇晃着走到门口,把门打开一条缝,静静地往外瞅,街上零星有几个行人走过,幽灵似的虚幻。一辆摩托呼啸而过,警笛声尖利如鬼。妈的,这还是在中国人的土地上吗?关成羽的拳头发出咔咔的声响,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爆炸了,小鬼子,我不杀光你们就不算中国爷们儿!师父,你在天上好好睡觉,弟子没有忘记自己是个血性男儿,弟子没有忘记自己是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关成羽的眼睛有些模糊,他以为自己流泪了,抬手一摸眼睛,摸在手里的是一把冷汗。我是不是太虚弱了?关成羽这才知道,自己已经三天没有睡个囫囵觉了。门缝吹进来的风温吞吞的,越发让人感觉困。
关成羽刚退回桌子想要打个盹,门呼啦一下被推开了,金福气喘吁吁地站在关成羽的跟前:“大哥,人找到了。”
关成羽猛然打了一个激灵,找到了?这么简单?忽地站了起来,哈,原来周五常也不是个什么精明人。
金福没等关成羽开口,拉着他就往外走,关成羽回身拍到桌子上几张钞票,跟着走了出来。
金福紧紧地抓住关成羽的手腕子,贴着墙根一路闷走。
关成羽拽了拽手腕:“他在哪里?”
金福松开抓着关成羽手腕子的手,就势一指黑影里站着的一个人:“在那儿。”
关成羽定睛一看,心哗啦一下空了,那不是周五常,周五常没有这么瘦,也没有这么猥琐。
黑影里站着的那个人见金福和关成羽过来,抬起袖口擦了一下鼻涕,尖着嗓子嚷:“骗人是吧?这哪儿是我家徐掌柜的?骗人……”
金福冲上去,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瞎吵吵什么?好好看看这是谁!”
那个人扒拉开金福的手,倒退两步仔细打量关成羽,一横脖子:“不认识。下街来的?”
关成羽感觉对面站着的这个人有些面熟,难道他就是扬言跟着周五常出来发大财的刘禄?也好,找到他就离找到周五常不远了。
“你说对了,”金福把关成羽往前带了带,“他是下街维持会刚上任的王会长。”
“王会长?”那个人愣了片刻,脸上立马堆上了媚笑,“王,王爷……我是刘禄,我是大大的良民。”
“是不是良民你自己说了不算……”关成羽矜持地抬了抬下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没整明白金福跟他前面发生的事,不能多说。
“对,这事儿谁说了也不算……哎,你们维持会找我干什么?就算我不是良民,可我也不是抗战分子啊……”
金福冲关成羽使个眼色,摸着刘禄的肩膀说:“刚才我没跟你说明白,你把兄弟周五常犯了案子,皇军指示下街维持会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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