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夜能量用完，理想如同飞船脱落回地球，蔫了下来。
　　我凭甚么考得上？如果进了高校，我难道就不会为个职称本子折腰？哪有闲心思去做这万世的大业？
　　为理想想累了，沉沉睡去。
　　7章之13
　　第二天早上，从一得先生家告辞出来，沿着梧桐树荫浓密的神童大道走，头回发现湘中市的清晨如此可人，阳光照射着整齐的大道，清新的花园，崭新的楼房，谁说农村的空气比城市好？我就喜欢这城市的空气，虽然有污染，虽然有杂质，虽然负离子少，可是以这轻微的污染为代价的是繁荣，是洋气，是身份。
　　我愿意在这有点汽车尾气的空气中上下班，锻炼身体。
　　一面走，我一面将昨天上半夜的积极和下半夜的消极做了一个调整，做了一个折中，决定以后的道路就是考研，进高校，搞不搞国学推广，再说吧。一下子把一得先生的精神教导扔到街道上去也。
　　到这时候，我真的才明白，人总是靠一股子希望活下去的。

　　一忽儿来到市政府大门口。
　　问门口警卫，晓得团市委的李明全吗？
　　警卫摇摇头，说：市长我倒是认得的，不过他不认得我。
　　我走进去，先问团市委在何处，七拐八拐地问到了，没想到团市委和工委居然是一栋4层大楼，进了楼，七拐八拐地问团委，团委在二到三楼，又七拐八拐地问李明全，不知道过了多少拐，才到了李明全上班的办公室。

　　到办公室门口，我又傻了，今天星期天，他又不可能住办公室，那时候也没手机，手机都叫大哥大，有钱人用的，不是我们刚刚毕业的学生用的，我上哪找他去。
　　试着敲敲门。
　　居然有人，而且开门了，出来一个人，手里提着个电炉子，一把起子。
　　8章之1

　　这人172公分左右的个子，一看有点像当时风头盖过黎明的林志颖，一身白衬衫，一条灰色休闲裤，拖鞋。
　　看着这个人，便如看见亲兄弟一般。
　　这人放下电炉子，放下起子，和我拥抱。
　　“明全兄弟，你倒好了，进了政府机关了，兄弟我可惨了，在乡里耍泥巴坨，当猴子王。”
　　这人便是我在师专时的铁杆兄弟李明全。

　　“黎子兄弟，我晓得你去了花田，还晓得你跟教委几个头头吵架， 你简直是威震湘中三市两县呀，师专的人个个晓得你的威名。”他领我进了办公室，但见两张桌子并在一起，上面摆着个枕头，地上蚊香还没烧完，一个电锅，几个碗，碗里还有剩菜。

　　“今天我还要和书记缠一缠，把间屋子给我，上班前几天在学校赖着，新生来了就赖不下去了，又在办公室困觉吃饭，这两天要把蛮一下，就算分间杂物间给我都要得。”李明全尴尬地收拾桌子。
　　“兄弟，你总是有办法的，过往每次考试前夕，你们中文三班宿舍里的兄弟们都全权委托你去想办法，你总是提个袋子往老师家里一钻，一个小时后，题目便弄出来了，我这个读一班的幸亏和你们几个关系铁，才安然度过毕业时的几次考试，你当真的是有办法的，这次又进了湘中的最高政府机构，本来听得讲你要进两峰县芳棠乡乡政府的，是不是？”
　　“你讲的冒错，一个月前我还是准备进芳棠乡乡政府的，我懒的进，做么子懒的进？乡政府太下了，太下了，要我们这些斯文人到村民家里去掀瓦，去拖猪拖牛，我读了这些斯文书是去掀瓦拖猪的吗？黎子，你晓得不，上一届的师兄，进了花楼乡乡政府，安排做么子呢？乡里电视机要收税，乡里人不想交，于是，派了这个师兄，驾着个单车，挨家挨户在人家窗眼后面瞄，做贼似的，瞄瞄人家有电视机冒有？我哪里是做这等事的，个把月前，碰着个机会，学校推荐，宝校长向市政府推荐了我，我就噶样子进来了，到现在连间屋都冒得。”
　　李明全一面讲，一面继续摆弄那破电炉子，顺手抛根烟给我。
　　我一接，是芙蓉烟。
　　“你发工资啦？买得起芙蓉烟？”我本来不抽烟的，但是心情愁闷，也接了烟，李明全替我点燃火，又继续修电炉子。
　　明全这家伙，能糊弄上面的，也能糊弄下面的，在学校当学生干部，个个都喜欢他。
　　“老兄，跟你讲，人任何时候都不要亏待自己，你在乡里也要这样，不要拿乡村级别来对待自己，没发工资又怎么？照样抽芙蓉烟。”李明全开导我。

　　一忽儿，电炉子红起来。

　　他一拍手：“黎子兄弟，我们去买点菜，搞点酒，我们哥俩快活快活。”
　　8章之2

　　我们哥俩驾着个破单车，摇摇摆摆拐过几个街口，到了菜市场，菜市场就在汽车站旁边。
　　挑着菜，李明全忽然说：“对了，今日计生主任会来，三个一起吃饭喝酒。”
　　“明伢子，你神通大了，进机关冒得几天，就和计生主任上升到同桌吃饭的地步。”
　　“黎伢子，你记性差，我指的是尚哥呢。”
　　我忽然想起，他讲的是三班的朱尚欢，不知道是不是他老娘生了他之后就上了环，取了这么个既有政策高度，又有技术深度的名字。因为“尚欢”与“上环”谐音，于是，满系的人叫他计生主任。
　　“他来拿毕业证的？”
　　“是的，冒得出息的东西，我给他透露这么多题目，他还是一副牌不放手地打，半句书也不读，结果轮到补考，补考又是我泄露题目给他，昨日我到学校帮他拿的毕业证。”
　　讲尚欢，尚欢就到。
　　我们刚买完菜，就看见一辆中巴车在车站门口停了，下来一个个头与我差不多，中分头，衬衫敞开，裤子挽起，着一双拖鞋的后生，脸苍白，长长的，眼睛眯缝着，有点像当时哼哼叽叽唱什么《温柔超人》的金诚武。
　　此公便是朱尚欢。
　　朱尚欢提着个网袋子，网袋里一条团鱼。
　　他下了车，眯着眼左瞧右瞧，好似在地上找硬币。

　　李明全偷偷说：“我们就讲他毕业证没搞到手，逗他耍一耍。”
　　然后，我们扯开喉咙喊：“计生主任呀，计生主任，我们在这里呢。”
　　计生主任的招牌一亮，菜市场几个大肚子嫂嫂马上紧张起来。
　　那朱尚欢循着声音看到我们，欢欢喜喜提了团鱼奔过来，见面就问：“明伢子，我的证呢？”
　　李明全故作不明白：“么子证？”
　　朱尚欢脸色青了：“喂，老乡哥，我们讲好这两天来拿证的，校长讲再不拿出毕业证来，把我当代课老师处理。”
　　李明全态度更肃杀了：“尚哥哥，我又没娶你姐姐做堂客，你又不是我明伢子的阿舅子，你自己读书不发狠，拿不到证，我干什么要为你拿毕业证。”
　　朱尚欢提着个团鱼，像当年29军在喜峰口耍大刀一般，抡了过来：“明伢子，我跟你一个寝室的，你这点事都不给办，你嫌弃我是个农村教师，是不？”
　　李明全退了两步，笑着摆手：“尚哥哥，你莫说打我，杀了我都没用，你补考不及格，我翻了天都冒得办法，等我当了市长，再给你到学校写个条子，要得不？不过那得有阵子等呢。”

　　朱尚欢呆了一下，马上笑起来，他笑得身子一摆一摆，手里的团鱼也一摆一摆，说：“我晓得了，你们两个逗我耍的，冒得良心的，把我计生主任的面都急黄了。”
　　三个推了单车，将网兜团鱼挂在车龙头上，慢慢行。
　　一路上朱尚欢的话最多。

　　“明伢子，黎伢子，告诉你们，我姓朱的这一阵打了7个夜工的牌，赚了八千多块呢。”
　　“那你还上班做么子，打牌算了，我们都晓得你是赌神的。”
　　我们两个说。
　　“你们以为我喜欢赌呀，我是被逼良为娼的，我刚分到芳棠乡中学，镇上就要求每个老师集资8000块钱，办彩色水泥厂，你们晓得的，我屋里穷，就两间烂屋子，还有个妹要读书，我到哪里去寻这8000块，好了，幸亏我是湘中师专的专长生，会打牌，发挥连续作战的精神，连续打了7个夜工的牌，打得白天上课都起不来，牌桌上就这样子扫陇来8000元人民币，交给乡政府，剩下百来块，就在这网兜里了，你们看。”
　　他得意将挂在车笼头上的团鱼戳了戳。
　　我们笑将起来。
　　为什么我的这些个弟兄在乡下就生活得这么愉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