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四美两手将我头发一丛一丛分开,用嘴巴帮我吹头皮屑,吹得纷纷扬扬,在冬日的光线里飞舞,好像浑浊的开水里沉渣在滚动。
“我帮你烧开水,我帮你洗头发。”赵四美抓揉着我的头皮,又问我:“你怎么就想到要一加一等于四,等于五?”
“四妹子,你晓得不?我爷老倌是独子,我是独生子,风险多么大,如今又是计划生育,只好寄希望于一个肚子里能怀上两个三个,扩大我柳家的香火,你讲我任务重不?”
“喔,你看上我就是看上我是个生崽的呀?要是我生女呢?”赵四美忽然不高兴起来,嘴巴嘟着,颧骨更高了,眼睛使劲睁大,但还是那么小,哎,如果这样子去找结婚照,哪里找得着眼珠呀?
“多生几个女也好呀。”我慌忙弥补自己透露出来的严重的重男轻女思想。
“也好,原来生女只是也好,我偏就生个女呢。”赵四美火气越来越大了。
“好,生女很好,比生崽还要好。”我只好打圆场了。
“假话,你们男人就讲假话,我撕烂你块嘴巴皮。”赵四又来撕我的嘴巴,两人从温情脉脉的握手进入标准的肉麻的打情骂俏的阶段。
真是恶俗,不过恶俗这个词在我认识赵四美那段时间还没有出现呢。
最后还是进入生崽的主题。
“你们柳家这么子看重生崽,你公公(爷爷)怎么就不多生几个崽?”赵四美开始追问我祖宗十八代了。
“你不能把蛮呀,我公公25岁就去了。”
“喔呦,对不起,你公公身体这么差。”
“日本人的炮火一来,身体差也好,好也好,一样的死。”
“啊,你公公走日本人时候死的?”
“不是的,赵家妹子,你这个做孙媳妇的看来要了解你夫家的历史背景,你公公是和日本人打仗死的。”
“喔呦,原来你是八路军的后代,难怪你跟牛桃横把蛮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像小八路,我细时候看电影蛮喜欢小八路的。”
“是八路就好啦,那我就算烈士后代了,早就分配到街上去了,说不定进机关,进么子税务局国土局了。”我叹气。
“那你公公是什么呀?”
“国军,国民党军队。”
“黎子,原来你是小反动派呀。”
“看了你的态度,我就晓得我公公为什么评不上烈士了,我表姐夫在民政局当点官连这个都没搞好,搞得我爷老倌很生气,我公公上前线去上海的时候,我太公太婆哭得要死,说早讲好用两担谷请人去顶,用不着他这个少爷去,当时我姑妈三岁,我爷生出来还不到100天,我公公是个迂夫子,讲么子有崽有女了,对得起祠堂里的牌位了,要把这条命送给国家了,雄纠纠地穿着军装去了上海,那是民国26年,到那里还冒来得及写第一封信,就在一个叫罗店的地方吃了日本人的炮子,我奶奶那时候才20岁,守寡守到死,不过也就33岁就去了,我爷讲,我奶奶运气好,民国38年送上山,敲锣打鼓上的山,葬了不到三个月,湖南解放,乡亲们来分我们家的田了,早死早超生,冒挨上批斗,我爷现在都讲,我公公是个迂夫子,屋里有的是谷子,可以买个人去顶替的,他就是犟,就是要去吃日本人的炮子,如果不去,哪怕多生个崽也好,不至于我们搞得现在压力嘎么子大。”
“你们家族可以写部小说的呢,我公公奶奶是贫农,出身好,身体好,现今70多岁一个了,你………………”赵四美讲到这里,不讲了。
“我怎么…………”我猜出她的意思了,我害怕起来。
“过寒假,我们两个可以去看看他们。”赵四美吞吞吐吐讲。
我下意识地摸下自己的钱袋子,冷汗不敢流出来,只是往心里流:总计发了500元工资奖金,我还去她爷爷奶奶那里二十四孝,不行吧?
“你不情愿?”赵四脸阴沉起来。
“我哪里都不去,我要读书。”我终于坚定立场。
“你公公是个迂夫子,你是个书夫子。”赵四恶狠狠地捏着我鼻头。
“请你理解我,我要上进,要抓紧时间,等我考上了,去了高校教书,把你提到湘中市或者长沙市区的学校去也好,是不是?”我晓之以大义。
赵四不情愿地点点头,有点落寞的神情。
我教书生涯的第一个寒假来临,总共就那么500元钱,另外的福利就是一袋50斤的糙米,那是从食堂学生的大米里省下来的,一辆拖拉机运着到处送,我和我爷守在自家单位大门口,守到夜里八点,那拖拉机才突突突突突地送来米,害得我和我爷一路肩扛手提半里路才入屋。
寒假里,为了省却街上的哥们来看我落魄的样子,我选择去了外婆家,湖南广西交界除的一个小镇,永州的舜皇山小镇。
那里有海拔1880米的湖南第一峰,适合隐居读书,而且要了我好多年的一个心愿。
17章之1
来到湘南的这个小镇,另外一个世界。
我拿本画满考研必备单词词组的小英汉词典,坐在外婆家的木楼阁上,悠然看窗外湘桂青未了的越秦岭,听楼板下哗啦哗啦的河水,脚踏着大木炭烤火盆,那些烧红的木炭爆着火星,散发着山林间树木特有的清香,这可不是烤火煤炭所能比的,桌上是切成大块的麂子肉,野猪肉,山鸡肉,面盆大的糍粑,在这种氛围下,暂时可以忘记我认为很恶俗的两峰县,忘记小人掌控的花田中学,忘记那个我不晓得自己到底爱不爱的赵四妹子。
年已古稀的外婆笑眯眯地看着我,从她的眼光来看,我这个外孙是很有很有出息了,她逢人就说:“我这个外孙崽,当年下米(努力)读虚(书),考起了大油(大学),是个靠自己本事考上大油的好后生家,不是那些工农兵大油生,现在是高级教师了。”听话的旁人,出于对老人的尊重,也附和着说我是个了不起的大油生,是各高级教师。我也装成很谦虚的样子,接受他们的赞美。
外婆当年也是师范生,可惜抗战时期,女子师范学堂停办,她只得进了供销社,而我外公是民国时的中学校长,所以她对教师行业蛮尊重的,她觉得我继承了她和外公的志愿。
可怜的外婆,她不晓得他的外孙做着这份工,是多么的痛苦和无奈。
她不晓得她的外孙过年了才拿到500元的薪水,还是从学生的预交学费那里扣除的。
不过,总的说来,我觉得舜皇山镇是我舔伤口的好地方,别人不晓得真像,又有高山丽水,我暂且麻丨醉丨一番。
我不太外出,每日里只是围着火炉看书吃麂子肉糍粑,战战兢兢的给那些才读小学的表弟表妹发压岁钱,然后又从舅舅姨妈那里讨回来,总算是收支平衡,没有闹赤字。
一个人如果还有舔伤口的地方,那就说明他还没有完蛋。
比我处境还糟的是我的二表弟,姨妈的二儿子刘军,初中升中专,考分全县第一,却不幸读了省轻工业学校,分配回来进县酒厂,所谓的酒厂,已经不是一个单位,只是一个没有再生产的厂房而已,哭哭啼啼借了钱,又去国防科大的电脑班培训。
难兄难弟,窝在屋子里读书,有点闷了,到正月初八那天,决定带着三表弟,一起去逛逛舜皇山。
我一直有个心愿,要去深山深处去看看那所平静的小学堂。
那个小学堂曾经是我隐居的一个梦想。
走出小镇,顺着水库进去,两面是峥嵘的青山,中间是一条公路,潇水的源头——舜河左绕右绕,绕着那些巨大的石块,发出琴音筝乐。
这条路是我爷年青时候修的,这些巨大的石块就是当年工程队炸山的遗作,现今却形成一道鬼斧神工的风景,原来人类的活动也能形成此等自然的风景。
到大澳山区时,见一亭子,木质亭子,我爷说就是在大澳的亭子附近施工时遇见我娘的,我娘姓黎,柳生在亭子碰见黎妹,于是柳黎亭。
看着亭子,我心中感慨,我父亲100日丧父,11岁丧母,自小颠沛流离,到处干活讨口饭吃,从来没有像我这般悲观过,说起过去的事总是乐呵呵的,我现今有吃有穿有工作,怎么就快乐不起来?怎么就快乐不起来?我是不是有点对自己要求太高了?不就是文章写得好一点吗?这样能写文章的教师队伍里一大把,你柳黎亭算个什么?
这么想来,心中却仍不能平,心情还是延着曲折的山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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