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潘金莲,又割下头来,取一床被来把头包了,揩了刀,插在鞘里;洗了手……
我们看他杀人后的一连串举动:割头,包头,揩刀,插鞘,还洗手!套用一句当代青年喜欢的一句话:他好酷啊!
是的,武松是《水浒》好汉中最酷的,又是最喜欢耍酷的。
这一连串的举动,一定看得众位邻居心惊肉跳。这里既有武松的从容镇定,又有他的冷酷无情。
酷,就是冷酷。
末了,他面对目瞪口呆的众位邻居,唱个喏,道:"有劳高邻,甚是休怪。且请众位楼上少坐,待武二便来。"
一个大行杀戮的人,偏偏礼数周到。
最可怕的,就是这样的人。
第59节:复仇之刀(4)
而且,此前,他安排何九叔和郓哥呆在他的房间,关照他们不要着急,去去便来。
既是稍等便来,一定不是什么大事,不是棘手的事。
但是,他这一去,半天之类,干了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处理了这样一件棘手的事。
现在,他把众邻居关在哥哥家里,也告诉他们,去去便来!
那么,他又要到哪里去呢?又要办什么事呢?
这次,他的刀又指向谁呢?
当然是西门庆。
我们差点把西门庆忘了,但武松的黑名单里,一直有他!
武松包了妇人那颗头,一直奔西门庆生药铺前来!
在西门庆的生药铺,武松见到主管,神色淡定,从容闲雅,唱个喏。
今天武松一直在唱喏。(古代男子所行之礼,躬身或直身抱拳作揖行礼,同时出声致敬。)
问道:"大官人在么?"
很客气,称呼也恭敬,好像是来找他喝酒的闲聊的。
你看武松多么从容不迫。
有深仇大恨在胸,却如此气定神闲。一腔杀气,忽而爆发,忽而收敛。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主管道:"刚才出去了。"
不在。看来,杀不成了。
武松道:"借一步闲说一句。"
那主管也有些认得武松,不敢不出来。
武松把这个主管一引引到侧首僻静巷内,蓦然翻过脸来道:"你要死却是要活?"
主管慌道:"都头在上,小人又不曾伤犯了都……"
武松打断他,道:"你要死,休说西门庆去向!你若要活,实对我说西门庆在那里!"
主管道:"却才和……和一个相识……去……去狮子桥下大酒楼上吃……"
武松听了,转身便走。
实际上,武松根本没有"听了",他只听半截话。在主管哆哆嗦嗦的长句子里,有价值的信息只有"狮子桥下大酒楼"几个字。武松听明白了这几个字,就可以了,所以,他转身就走,丢下莫名其妙又大受惊吓的主管在那里发呆。
狮子桥下酒楼上,西门庆正在和人吃酒。武松左手提了人头,右手拔出尖刀,挑开帘子,钻将进去,把那妇人头望西门庆脸上掼将来。
西门庆一看是武松,叫声"哎呀!"便跳起在凳子上去,一只脚跨上窗槛(jian),要寻走路,见下面是街,跳不下去,心里正慌。
不要急,也不要慌,等会你会下去的。
此时武松已跳在桌子上,西门庆见来得凶,便把手虚指一指,早飞起右脚来。
当初,也是他的这一脚,直接踢中武大的心口,间接要了武大的命。
现在,弟弟来了,也要面对西门庆的凌空一脚。
西门庆的腿脚功夫还真的不是浪得虚名,这一脚正踢中武松拿刀的右手,那口刀踢将起来,直落下街心里去了。
第60节:复仇之刀(5)
我们回忆一下。
当初武松离开柴进庄上,带了一根哨棒,行止不离身。待到要用它打虎时,却打在树枝上,折断了。让我们出了一身冷汗。
现在,武松带了一把尖刀,也是动静不离身。待到要靠它杀西门庆时,却还没开打,就被西门庆踢飞了,落到窗外街上去了。
没有了尖刀的武松,能斗过西门庆吗?
果然,西门庆见踢去了刀,心里便不怕武松,右手虚照一照,左手一拳,照着武松心窝里打来。
丢了刀的武松和当初打折了棒一样,毫不惊慌。见西门庆左拳打来,稍微一躲,就势从胁下钻进来,左手带住头,连肩胛(jia)只一提,右手揪住西门庆左脚,叫声"下去!"西门庆头在下,脚在上,倒撞落在街心里去了。
武松也钻出窗子,涌身望下一跳,跳在当街上;先抢了那口刀在手里。
西门庆已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下,武松按住,又割下西门庆的头来!
刚才还在喝酒听歌的这颗人头,转眼,伶伶仃仃的被武松提在手里。
敢作敢当
带着西门庆和潘金莲两颗人头,武松再奔回紫石街来;将两颗人头供养在灵前;把那碗冷酒浇奠了,洒泪道:"哥哥灵魂不远,早升天界!兄弟与你报仇,杀了奸夫和淫妇,今日就行烧化。"把哥哥的灵床烧化了。一阵轻烟过后,兄长永远没了!一场兄弟缘分,就此了结!
武松,从此成了孤儿。
这茫茫世界,再也没有了他的骨肉亲人。
接着武松叫土兵楼上请高邻下来,把王婆押着,把两颗人头提着,迳投县里来。
为什么这时还要投县里来呢?杀了人,为什么不逃走呢?
当初,他与人争执,一拳把对方打得昏沉,以为打死了,马上远逃他乡。
此时,为什么不走了呢?
不走,肯定有他的道理。
第一,这事牵涉到他的含冤而死的大哥。哥哥死得不明不白,他要大张旗鼓的为他报仇,更要让官方给他大哥一个公道,一个说法。杀了西门庆,杀了潘金莲,就是不杀王婆,而是把她交给官府,也是这个意思:像王婆这样的教唆犯,又没有什么后台,一定会被官府判死刑。当王婆被官府正法之时,就是官府给他哥哥说法之日。
第二,这事固然是犯了法,要受惩罚甚至杀头,但是,在他看来,他是维护了道德,维护了弱小者,光明正大,堂堂正正,他不必要偷偷摸摸的像上次一样逃走。
第三,武松很自恋。他自己觉得这事干得漂亮,他需要接受群众的欢呼。他知道,当官府惩罚他时,群众会为他欢呼。当法律判他有罪时,道德会给他加冕。他需要这样的道德冠冕。
果然,这事此时已经哄动了一个阳谷县,街上看的人不计其数--当初武松打死了老虎,阳谷县大街上,也是万人空巷,争睹英雄风采;现在武松杀了嫂子,阳谷县大街上,又是万头攒动,阳谷县人民有眼福啊。
第61节:复仇之刀(6)
知县听得人来报了,先自骇然,随即升厅。武松押那王婆在厅前跪下,行凶刀子和两颗人头放在阶下。
至此,这个杀人刑事案件事件已经演变成一场道德盛典,一场报仇雪恨伸张正义维护道德的盛事。而在不计其数的阳谷县百姓眼中的两颗人头和一把刀子,那就是武松光荣的见证,是武松伟大的证明。
县官曾经拒绝为武松立案,现在,武松自己查明了案情,更重要的是,武松自己伸张了正义,惩罚了罪行。那么,县令面对着武松的明显的违法行为,他将如何处置呢?
道德与法
武松杀死西门庆和潘金莲以后,主动自首。
这时县令的心态已经完全改变了。当初他拒绝为武松立案,是因为他收受了西门庆的银子。现在,西门庆已死,他觉得对一个死人没有必要履行什么义务。相反,武松的行为,让他觉得是个义气烈汉,又想到武松还为他家的私事上京去了这一遭,寻思他的好处,一心要周全他了。
县令为什么要徇私枉法包庇武松?
第一,他和武松有私谊,武松帮他办过私事。
第二,他"念武松那厮是个有义的汉子",于是,对武松的道德肯定代替了抹杀了对武松的法律判断。
而这后一点,也正是从《水浒》作者到《水浒》读者共同的心理和选择。
他和手下的吏员商量,把人们招状从新做过,改作"武松因祭献亡兄武大,有嫂不容祭祀,因而相争,妇人将灵床推倒;救护亡兄神主,与嫂斗殴,一时杀死。次后西门庆因与本妇通奸,前来强护,因而斗殴;互相不伏,扭打至狮子桥边,以致斗杀身死。"
然后,读款状与武松听了,写一道申解公文,将这一干人犯解本管东平府申请发落。
县令的这种行为是明显的违法行为。
在武松杀嫂这件事上,他已经不止一次违法了。
我们来看看这个知县的作为,前后有两次犯罪:
首先,面对武松的报案,他收受贿赂,不予立案。
收受贿赂,是受贿罪。
不予立案,对明知是有罪的人而故意包庇不使他受追诉,是渎职罪,是循私枉法罪。
其次,在武松杀人之后,为减轻武松罪责,掩盖真相,篡改证词,制造虚伪的证人证言,是包庇罪,也是徇私枉法罪。
但有意思并值得我们反思的是我们一般读者的态度:
对县令的第一次犯罪,我们都能予以正确的判断并予以否定。
对县令的第二次犯罪,我们就往往不能正确判断甚至予以肯定。
为什么?因为,在我们的观念里,道德大于法律。
我们再来看看阳谷县普通百姓的态度。
作者接着写道:
这阳谷县虽是个小县分,倒有仗义的人:有那上户之家都资助武松银两;也有送酒食钱米与武松的。武松管下的土兵大半相送酒肉不迭。
在他们眼里,武松不是违背法律的罪犯,而是维护道德的英雄。
武松是义气烈汉,而他们,也是仗义的人。
县令如此,县民如此,当案件上报到东平府后,府尹又如何,府民又如何呢?
当阳谷县县吏带着一干人犯和证人证物到府衙前时,看的人哄动了衙门口。
而府尹陈文昭听得报来,随即升厅。《水浒》作者首先就称赞"陈府尹是个聪察的官,已知这件事了"。那么,聪察的陈府尹是怎么做的呢?
首先,将武松的长枷换了一面轻罪枷枷了,下在牢里;把王婆换一面重囚枷钉了,禁在死囚牢里;
第二,他也哀怜武松是个仗义的烈汉,时常差人看觑他;因此节级牢子都不要他一文钱,倒把酒食与他吃。
第三,陈府尹把阳谷县报来的案卷又改得轻了,申去省院--也就是最高法院,死刑核审机关--议罪;这个做法和县令的做法完全一致。
第四,更难得的是,他竟然派心腹人带了一封紧要密书星夜投京师来替武松说情。结果是,武松终于获得轻判:"脊仗四十,刺配二千里外。"
而王婆则被判凌迟处死。
武松的脊杖四十,也打了折扣--上下公人都看觑他,只有五七下着肉。而王婆,凌迟处死,剐了多少刀啊--宋朝时八刀至一百二十刀。
最后,武松竟然享受到了一种待遇:带上行枷,到东平府街心,和成千上万的百姓一起,看剐王婆。
而百姓,一边看万恶不赦千刀万剐的王婆,一边看义气烈汉武松,那是多么难得的令人叹为观止的场景啊。
至此,武松杀嫂,不再是一件刑事案件,一件故意杀人的犯罪行为,不是一件让人叹息的悲剧,而是一场道德盛典,大家都躬逢其盛,兴高采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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