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远征军滇西抗战田野调查笔记:父亲的战场》
第3节

作者: 章东磐
收藏本书TXT下载
  也许你愿意和我的夫人J.H.斯多德太太联络,地址如下(略)。

  你的忠诚的,约翰?修斯?斯多德上校
  这封信让我们想到了张孝仲先生珍藏的那批老照片中的葬礼照片:一棵巨大的榕树下,十几位美国军人在参加一个葬礼,手持《圣经》的美国军官是主持者,一口棺木正被缓缓地放入墓穴。斯多德上校信中所说的菩提树,在当地就叫榕树!照片记录的会不会就是梅姆瑞少校的战场葬礼呢?在阵亡者名单里,只有梅姆瑞少校的罹难地大塘子生长着如此巨大的榕树。

  陆军部提供的阵亡者名单里,梅姆瑞少校的档案记载着:
  姓名:威廉?C?梅姆瑞。军衔:少校。部队:陆军,Y路军,作战人员。军人号码:O-288382。出生日期:1910年6月20日。身高:70英寸。体重:165磅。牙科纪录:(略)。死亡日期:1944年5月21日,牺牲于敌人炮弹火力。死亡地点:大塘子,中国。在中国的SHINLA单独埋葬,中国MENGPRIG东南5英里。
  他牺牲在高黎贡山一个叫大塘子的地方。我们该回到战场上去,去寻找那场战争的故事。
  2003年初冬,我、孙敏、杨延康和腾冲的文史专家李正老师沿着当年远征军光复滇西国土的路线,踏上了滇西的土地。
  除非你是亲历,否则没有人能想到,世界上还有如此艰险的战场。高黎贡山巨大的山脉紧贴在怒江西侧,南北横亘数百公里,在腾冲一带海拔三千多米。1944年中国远征军右路军反攻滇西时,就是渡过怒江,分别从南、北斋公房翻越高黎贡山的。我们走的这条路是两千年前就有的古商道,也是60年前中国大军西行远征的路。可以用手脚感受到,古人们为了修通这条古道,把内地商品输往滇西乃至缅甸、印度花了多少力气。可这山的陡峭不是靠人工垒起的石条可以垫平的。一米多高的石磴数不胜数。假若在平地,你甚至可以窜上去,但让你从早上就开始爬,一直爬到晚,从海拔几百米爬到三千米的地方,可能四条腿一起用都很难再上一级了。这样的路,我们是在高黎贡山最好的季节走的,而60年前的中国远征军,却是在滂沱的雨季,顶着每日必至的大雨,踩着比油还滑的路面,冒着密集的炮火,穿着破烂的草鞋,一路厮杀着上来的。这几万大军中,还包含着许多中国的将军和相当数量的美国军人,他们与中国士兵唯一的区别,就是脚下穿着胶鞋。在平时为将军代步的战马,在这条路上一步都不能骑。根据美国新闻处当年的记载,反攻开始的第一个月,就在这条古道上,有260多匹驮运弹药的骡马坠入山谷而死。帮我们驮装备的两匹健硕的大青骡子,在许多狭窄陡峭的台阶前,都是卸了驮子,靠马的肩膀扛着它们的屁股才上得去。

  这山让我们见识了战争,两千年的古道,已经被无数的马帮把路踏成了陷进山体的一道深沟。这沟恰到好处地被当成了交通壕。从山下到山顶,沿着古道又挖出密集的散兵坑、战壕和炮阵地。战争以最奇特的方式让自己连上了历史。

寻找少校梅姆瑞(5)

  战争结束后数年,高黎贡山修通了公路,古道沉寂了下来,这条珍贵的战场之路幸运地保存了下来。在山顶旷无一人的时候,浓雾会随着凛冽的风转眼之间弥漫在你的周围,又会在瞬息间散去。每个露营的夜晚,我们的赶马人穆大哥都会讲起战后几十年山上闹鬼的传说,因为战争太惨烈,战死者太多,天阴下雨鬼魂就会出来。每一个故事他都发誓是真的,结果是让你在独处于白天的浓雾里时胆战心惊。

  从北斋公房下来,再绕道南斋公房,在这巨大的山脉里,距离不是用公里计算,而是以天计算。
  许多天过去了,我们没有找到梅姆瑞的线索。老百姓知道此事的可能性很小,反攻期间,他们都躲在山里,远远地看着山下的战场,只知道五条道上,每天都往山下抬送几百名伤员,阵亡者不计其数。我们甚至找到了当年为五十三军带路的保长、九十岁的田乐老先生,他亦不知此事。知道线索的参战的老军人,都已作古,而在我们的抗战史上,这一段历史偏偏被抹得一干二净。

  大塘子在高黎贡山南斋公房古道下,当地人特指一个几百平方米的鱼塘,而在军队的战报里,它是指范围不小的一片战区。五十三军分几路攻击高黎贡山守敌,在这里经历了惨烈的战斗。大塘子阵地的海拔在1400米至1600米之间,江边海拔800米,从5月14日渡江以来,在这几百米的高程内,五十三军四个师几万人血战了十余日。
  下面的记载摘自《陆军第五十三军由怒江至腾冲会战战斗详报》之第二章《大塘子附近之战斗》:“二十日,我一一六师攻击当面之敌,至为激烈,首以三四四营第六连施行佯攻黄顶山、鸡心山西侧高地,继令第二营营长王福林率步兵两连,迂回敌之左侧背,将黄顶山高地攻下。敌百余人向我逆袭,该营长王福林率部冲杀,身入敌阵,异常奋勇,杀敌数名,被敌乱枪射击殉命。黄顶山因之得而复失,遂以第一营加入战斗,该营长李庆仙身先士卒,遂负重伤乃奇战。因战斗惨酷,美方联络组美军官梅姆瑞阵亡,美少校军医欧阳、少校翻译姚元负伤,我伤亡营长各一,以下官兵百余员名。”

  直到5月24日,远征军与敌决战于海拔二千米左右的地区。午后,敌人溃败,主力撤往南斋公房方向。阵地上“遗尸累累,血腥恶臭充满原野。”——摘自战报原文。
  这个战场,这场战役,阵亡者成百上千,要打听其中具体的一个人死于何地是根本不可能的,哪怕他是美国人,战争面前才是人人平等的。
  当年战场的路还很长,我们必须离开怒江了。怒江边的最后一顿晚餐也是在一棵大榕树下吃的。那里的榕树可以长到超乎人想象的巨大,每一棵树几乎都是一片小树林,好几部汽车宽敞地停在荫凉里,另外还完整地遮盖着一栋二层小楼和一排长长的竹棚。少校墓地旁的榕树至少也应该有这么大,遗憾的是,我们没有找到。
  第二天早晨,我们结束了怒江西岸的调查。临行前,我们去看望了离宿营地不远的一位老者。孙敏与他相识多年,我也见过他两次。这位老人是中国最独特的农民,他一边在田里忙活,一边在历史中耕耘。出于对历史的挚爱,他办了一个私人博物馆,当然那博物馆可能是全世界最小的一座,因为它全部的藏品可以装进一个草绿色的美军二战时的旧子丨弹丨箱里。他最重要的收藏其实是他的记忆,而最好的展品则是他自己。


寻找少校梅姆瑞(6)

  吴朝明老人的博物馆在自家院子的牲口棚二楼,底下已经不养牲畜了。战争期间被日本人烧了以后就没有修,直到前几年才重建。展厅约有20平方米,只是矮一点,除了靠墙的那一面,别的地方都站不直腰。仅有的那面墙上,他请人画了两幅壁画,是他记忆中的战争画面:山头弥漫着硝烟,蓝天上十四航空队的飞机在扔丨炸丨弹,在空投补给,很多白色的降落伞在画面上很抢眼。问他画面上的阵地在哪里,他转身往窗外一指:“就是那座大尖山。”画面上的战场就在他窗外。我曾与老人开玩笑,建议他把朝山那一面都装上玻璃,把飞机和降落伞都画在玻璃上,那才真实。

  到博物馆的参观者不少,高黎贡山自然保护区的工作站离他家不远,因此常有来自各个国家的各个学科的专家。与前几年相比,他满口的军事术语越来越专业了。有人来他会很高兴,唱着他少年时代先生教的抗日歌曲,像介绍屋后的菜园子一样讲述发生在他家北窗外的战事。
  老人有一份手稿,算术本写的,这一次是誊写在很薄的信笺上,是他从长辈和流落当地的老兵那里听到的战事,以及他的感想。每次来,我们都会草草地翻阅一下。这一次,如果我还没有仔细阅读的话,总有我后悔不迭的一天。
  在小院里暖暖的冬日下,我慢慢地翻阅着他的书稿。突然,我的眼睛无法离开最后一页的几行字。我相信是梅姆瑞找到了我们!在那张已经卷了边的信纸上,老人用不太流利的字体写着:
  “远征军攻打锅底塘,一个受伤的日军扔出最后一颗手榴弹,炸死了三个中国军官和一个美国军官。他们埋在田头寨寺院门前。”
  在南斋公房这条战线上,整个远征军中只阵亡了一位美国军人,那就是梅姆瑞少校。我们真的找到他了。

  日本伤兵最后一颗手榴弹或最后一颗子丨弹丨打死我们的人的故事,散见于整个滇西战场。死的人都是真的,全部有据可查,但那几乎都不是日本伤兵干的。也许日本军队的顽强给中国老百姓留下了太深的印象,凡是阵亡了重要的自己人,又惋惜于他们的死,就都把这个不幸归功于日本伤兵。如果是听老百姓口述,每到此处,他们都会加上一句:“怎么没一下搞死他呢!”

  几个小时后,我们终于踏上了斯多德上校所说的那个美丽的山间台地。美国陆军部的档案是说少校“在中国的SHINLA单独埋葬”,SHINLA在中文的战史里写作“幸垃”。但这片台地与文件记载完全不一样,现在的地名叫“田头寨寺”,幸垃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
请按 Ctrl+D 将本页加入书签
提意见或您需要哪些图书的全集整理?
上一节目录下一节
【网站提示】 读者如发现作品内容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 非常感谢您对易读的支持!举报
© CopyRight 2011 yiread.com 易读所有作品由自动化设备收集于互联网.作品各种权益与责任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