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远征军滇西抗战田野调查笔记:父亲的战场》
第4节

作者: 章东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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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里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带着我们来到了梅姆瑞少校的墓地。他告诉我们,少校的墓地旁边,还埋着三位中国的军官,他们之间大约相距十来米。墓地让人心酸,我们知道其中之一是梅姆瑞少校的,但其他三座坟茔呢,他们叫什么名字,他们的家人在哪里?知道他们死在这里了吗?对此,我们一无所知。
  令人非常失望的还有,墓地上没有大榕树,没有小寺庙,也没有坟茔的痕迹,只是一片光溜溜的耕作经年的山地。老人说:当年这里是有一个小庙,庙门前有一棵大榕树,树冠能覆盖两亩多土地。它们都毁于战后的一次火灾,残存的树干和寺庙的梁柱变成了全村人的柴火。如果没有曾经此事的老人指引,谁能看得出,这片种着油菜和豌豆的红土下,埋葬着几位英勇战死的军人。


寻找少校梅姆瑞(7)

  带路的老人告诉我们棺材的来历。在他的指点下,我们在山下的傣族寨子里找到了那口棺材的主人家。主人姓罕,傣族的姓氏,祖先曾是怒江的土司,战争期间仍是此地的第一富户。那是一副杉木棺材,本是罕家老爷为自己备下的寿材。在当地人眼里,最好的棺材是冷杉做的,那板子是傈僳人从几百里外海拔很高的片马背来的。那口老寿材在当时就值700大洋。

  战争结束后的1947年,美国军方派出专门的小组来寻找梅姆瑞的墓地。他们能找到这里也真不容易,那时这里还没有公路。估计美国人也曾像我们一样,在一个叫大塘子的地方满山遍野地找,他们前后来了两次,第二次才找到这个地方。给我们带路的老者说:那几个美国人是专程来取遗骨的,但当棺木从土中挖出来打开后,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呆了:怒江峡谷多雨且炎热,但躺在罕老爷家的朱漆棺材里的梅姆瑞少校完好如初,就像睡着了一样,连制服都是整整齐齐的。

  接下来的事情,按照中国人的习俗是完全无法接受的。美国军队派来的人员接到命令就是把少校的遗骨运回去,而少校的遗体竟然如此完整,肯定让他们大出所料。想必他们不想回去请示,再千辛万苦地走第三趟。于是他们雇了村里的三个年轻人,用刀子把少校的骨头取了下来,在当地的方言里,称为“片”。这三个人有两个在多年前去世了,最后一位竟然是在我们到达之前几个月去世的,就是带我们进村的那个中年汉子的父亲。

  这可能是那场战争留给当地人最稀罕的记忆。他们至今还在讲:那遗体不臭,片下来的肉精丝丝的,像火腿一样。路边有个老者至今还在感叹,埋在庙前的梅姆瑞,多好的风水,如果埋的不是美国人,而是中国人的话,他们家恐怕要出大人物的。
  梅姆瑞少校的遗骨运回了家乡,在美国又为他举行了隆重的军人葬礼,而他的遗体的另一部分,仍又装回了那口中国人赠送的最好的棺村,重新埋进了他为之牺牲的土地,并且永远留在了这里。
  从一张老照片开始的寻找,竟以无法想象的传奇结束。但故事还不算完,在那棵菩提树烧死,在那小庙被拆掉之后,我们的国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就像那树、那庙都不存在了一样,我们也同样忘记了那些曾帮助过我们、甚至牺牲在我们土地上的美国军人。少校的骨骸移走之后,插在墓前的标志牌也不在了,农民年复一年地耕作,犁掉了仅存的几座土丘,再也没有人提起他们。

  但是,那片土地没有忘记。在墓地旁,长出了一大片无比茂盛的红叶子灌木,周围的山上都没有,只有这种植物,只在那里有。我也曾在别处见过这种植物,但都没有这里的叶子,没有这里的红,红得深沉,就像刚刚流出的血。我们摘下三片树叶夹在了书里。
  高原的阳光耀眼地灿烂着,我们立正站在三位军人的墓地前,立正在那个美丽的山间台地上,孙敏深深地向烈士们鞠了躬;我扣好衣领,扶正军帽,举起右手,为他们行了标准的中国军礼。我想少校梅姆瑞在天堂看得见我们。六十年之后,在他阵亡的地点,仍有中国人向他行军礼,他的灵魂会感到欣慰的。他一定也还了礼,不过是美国式的,他还像离家时的照片上那样年轻,那样英俊。他永远都会年轻下去,因为他的生命为了中国停止在了那么年轻的时候。

  在后来的时间里,那三片红色的树叶,跟随我们走完了中国远征军光复滇西国土的全部旅程,那本应该是梅姆瑞要走但没能走完的路。在畹町的国境线上,在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我们民族第一次将侵略者赶出国门的地方,我们再一次打开了红叶,此时,它的颜色已经由鲜红变成了暗红,就像凝固的血液。
  再后来,三片红叶被寄到了美国,由江汶转到了梅姆瑞少校的女儿手中。我们请江汶转告她:葬礼照片中,有一位胖乎乎的中国军人,神色凝重地挤在美国军人当中。他就是中国远征军第二十集团军总司令霍揆彰上将。他代表着与梅姆瑞少校一起战斗的几万名中国兄弟。
  1945年1月9日,中国政府正式授予梅姆瑞少校“云麾”勋章,这枚勋章的签发人是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

上尉张子文(1)

  张子文老人小时候是少爷,县太爷的公子。他当年投考军校的时候,父亲正任云南昌宁县长。那时中日之间战云密布,一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大打一仗的态势。消息都是通过报纸从遥远的东北和华北传来。那时的云南对于内地,是地老天荒般的距离,中日争端于北方,按说怎么样也碍不着云南的事,但少年张子文偏偏按捺不住自己的报国激情。他的父亲也不是官吏,而是读书人,在这个当口,县长父亲竟然慨然允诺自己年轻的儿年轻的儿的儿子,去投考军校吧,当兵卫国。

  听着八十五岁的老人讲六十多年前的少年往事,尤其讲到他父亲让他去当兵,让他去遥远的地方以生命报效祖国的时候,我悄悄地流了眼泪。这样的父亲,这样的抉择,让因此而一生饱受磨难的张子文终生无悔。
  遇上张子文老人真是偶然,也是运气。我们在保山市做调查的时候,为了省钱,曾托朋友找到和军分区有点关系的招待所住,那院子里有一间餐厅,既服务于宿客,也对外接待。去了两次,觉得价廉而味美,而且生意还很好。最有意思的是,那位餐厅的老板兼大厨是位极热心的人,他听陪伴我们的当地朋友讲要寻找当年美国陆军的故事,立即拍了胸脯:找我呀!细一打听,他师傅居然做过卫立煌卫总司令的大厨。

  第二天,在他餐厅的小花园里,我们有幸谒见了这位年届九十的名厨。老人带着浓重的边地口音,五句话我有三句听不懂,为了激励老人家的谈兴,还佯装照单全收的不住点头。心想反正孙敏也在,我不懂她懂,谁知一席话下来,孙敏竟然也听不大懂。至今只记得一个故事,当年年轻的厨师看美国人吃饭只用一把餐叉觉得不可思议,总想恶搞一把难住他们。于是先做了一顿面条,看他们怎么用叉子一根一根挑起来。想想那时年轻的前辈端上那盆面条时的兴奋之情,好戏上场了。结果,人家美国佬根本不分根,一叉下去,转两圈,一团面条入口了。大厨接着再烧了一盘豌豆,油光水滑,心想中国人用筷子尚要一颗一颗夹,功夫不好根本弄不到嘴里,看你怎么办。人家美国佬毫无惧色,把叉子当铲子用,一次一堆地送进嘴里,连称好吃。老人家讲的满面红光,他一点也不因为败阵而恼怒,而自觉受辱,反有一点为对方成功脱困松了口气的快乐情绪。所以,我想,他活到九十岁了还那样身心健康。

  中午,餐厅老板热情地办招待感谢师傅,把我们自然也捎上了,大家欢乐地围坐一张大圆桌,才发现席上还有一对安静而慈祥的老夫妻,尤其那位老先生,几乎沉默无言,但举止间透出儒雅与高贵。老板介绍道,保山一中的张老师,他也是远征军老兵。老人客气地笑了笑,仍未有多言。
  我们那次仍是为《寻找少校》纪录片做基础,同时也想再找到有关美国陆军在云南作战的更多线索,所以每一位“新”的老兵出现,我们都很兴奋。饭毕,我们就和张子文先生聊了起来。初初地看他,略显削瘦的仙风鹤骨,怎么样也和军人联不起来。结果,人家不仅是军人,而且曾以军人为第一职业,从怒江中日对峙始,直到反攻完毕,老人一步不曾离开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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