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远征军滇西抗战田野调查笔记:父亲的战场》
第10节作者:
章东磐 杨连长并未因心里的儿女之情而怯战,他知道只有打完、打胜此仗,他与老五的生活才有安宁。他为更多老五的幸福死掉了,而美丽的少女老五在他生命最后时间,给了他难以言喻的感情甘泉,老五是杨连长英勇灵魂的###。多少年轻的军人,在上阵前默念:我生则国死,我死则国生。每当想到他们念诵这句激励自己以死救国的警句时,我的眼泪都不禁想要喷涌而出。一个男人,千万别轻易说爱。一旦说了,就要有为爱而死的勇气。无论爱的是你的祖国,还是女人。
就在怒江山村里的痴情少女老五苦苦等待战胜归来的杨连长迎娶自己时,一百公里外的腾冲城里另一位美女却在为腹中将要临产的胎儿而焦虑。她叫蔡兰辉,是腾冲县郊和顺乡里最娇嫩的一朵鲜花。多少年之后,当地还有老人在谈到她时啧啧赞叹:那个漂亮,没得比。但随即总会摇摇头,轻声叹道:可惜了。
腾冲和顺恐怕是当时全中国最有文化也最富裕的乡村,可能也是最美的。那里本就气候温和,风调雨顺,加上乡里祖辈就有读书与经商并重的传统,所以村里家族开的商号遍及缅甸、印度、上海、广州。村里在1923年就有正规的乡村图书馆,藏书之丰富远非国人心中乡村概念可以述及,连图书馆的牌匾都是胡适先生题写的。即便在今天走进和顺,几百户人家没有一家房屋与邻里雷同,画栋雕梁,庭院芬芳 ,加上户户皆有的私人藏书和伦敦巴黎泊来的生活用品,你真会怀疑自己的眼睛,这里难道不该是一座活的博物馆吗。刚解放时要土改,这个乡几百户人家居然无法划定成份,因为按照收入与田产来套,村里百分之九十七都是地主富农,最穷的也不缺衣食瓦屋。这样地方的花魁蔡兰辉,想必沉鱼落雁般的姿色,出水芙蓉般的可人疼。
不幸恰在美女蔡兰辉最妙丽的年龄发生,本来一直以为是抗战后方的宁静边城,一夜之间沦陷于敌手。一直到马来半岛被日军占领,再到近邻缅甸爆发全面战争,从今天我所了解到的资料看,腾冲城里所有的人都并没有为可能来临的外敌入侵做准备。内地人不了解缅甸地理也就罢了,可世代与缅甸做生意,对那块土地像自家后院一样烂熟的腾冲人也没有危机感就没来由了。那时国内《中央日报》报喜不报忧,先讲同古如何歼敌一个师团,再说仁安羌又是毙敌五千的大捷,再后说到激战于腊戍,天天打,天天是胜仗,可越打离家乡越近,腾冲官绅商民都毫无觉察吗?其实只要有地方军政长官稍为冷静,及早组织全城撤退坚壁清野无疑是最该做的事情,可直到败兵像浊水横流般溃逃时,平民再想走已是全然没机会了。
美女蔡兰辉的身世只隔这么几十年也有了多个版本,最早我是在一本纪实文学的书上知道此事,其后在当地的寻访中总是听得扑朔迷离,连这位美女到底是不是腾冲人都莫衷一是。但有一条是确凿无疑的,这位当地西施是占领腾冲的日军行政长官田岛寿祀的女人;或者按田岛的说法,是他的中国妻子,他是按本地习俗明媒正娶的;其实按今天的标准称呼,蔡兰辉是田岛的中国二奶,因为他是有妻室的人。拉这桩跨国皮条的淫媒也很有名,就是腾冲光复后老县长张问德力排众议坚决杀掉的伪县长钟镜秋。
杨老五与蔡兰辉(5)
有些今天的文章说田岛寿祀是为了与腾冲人打交道方便,所以试图装出被中国文化所“同化”,并为此而在做占领者期间抽大烟、纳小妾。我觉得这么说真是抬举了田岛这个外国无赖。其骨子里无非是个得志猖狂的贱坯,强纳民女不过是出于本性好色,抽大烟当年在边地腾冲也是为正派人不齿之举,这个小小的尉级军官终于找到了做土皇帝的感觉自我膨胀而己。哪有什么深邃的打成一片能力,至于鼓捣着所谓婚礼,也不过是就着坡下驴,找在日本不敢找的公然纳妾的感觉。
曾见过一本书讲蔡兰辉贪图富贵生活,所以卖身投靠,主动去做侵略军头目的小老婆。我们每一个中国人,从情感上都无法接受“我们的”女人去和鬼子睡觉,而且居然还是主动的!但是让我们回过头想一想吧,在临战前,可曾有官员安排全县妇孺有序撤离事宜吗?在战争突至,可曾有一官一兵利用天险节节抵抗,掩护妇孺撤离吗?在敌人兵临城下,省主席的公子行署专员几十匹驮马逃跑,可曾让出一匹与平民吗?县长弃城而走,可曾给子民们一声预警吗?蔡兰辉坚决不嫁,真也是退无可退,躲无可躲,逃无可逃,怒江早成军事与自然双重天堑,她到了江边都渡不过去。结果不是死便是惨遭倭寇暴力凌辱,这样的对蔡兰辉女士的人间炼狱式的惨绝人寰的结局真的就能让我们心里好过一点吗?
蔡兰辉即便是主动嫁给田岛,也并不应激起今天的我们特别的鄙视,她无非想过上稍微可靠的无忧日子。日本太强大了,292号人,不费一枪一弹就拿下了城池高坚的腾冲。在她仅有的战争灾难的视野里,没看到一个勇敢的男人。倒是我们男人应该汗颜,在那样的关键之时,为什么就没有一个血性男儿拼死做了田岛那厮,给年轻貌美而恐惧于老贼垂涎的蔡兰辉小姐解围呢?在那个当口,她不从又能怎么样呢?她凭什么要给胆小如鼠的软蛋男人们守节呢!
我们曾在龙陵县采访过一位据说当过几个月游击队的老人,他们连一颗手榴弹都没向日本人哪怕偷着扔过就被日军的战斗力吓散伙了。为了生计,他去给日本人做杂役,因为听不懂日本话被鬼子握紧拳头横着抡他的脸,他说:嗡的一声,眼睛里金苍蝇乱飞。他生猛地说,那一下我狠了心!我们全以为他要以牙还牙了,却听到下半句:不信学不会日本话。随后他纯熟地讲了几句生活用语。他说到自己亲手做过最痛苦的事,是按照日本人的喝令为日本人压住被奸污女人的腿,那年他二十二岁。我看着那张涕泪滴零的老脸,那一刻连心脏都在抽搐。我没有任何资格责骂他的不齿。起码他还有勇气讲出这么不堪的吓破胆,起码他还明白,那日本人奸污的是女人,可耻辱永远属于他们这些也曾年轻的男人。
就在远征军全面光复腾冲城的前一天,蔡兰辉在日军最后的堡垒英国领事馆生下了她与田岛寿祀的儿子,就像最凶险的咒语,这个婴儿与母亲血肉相连的脐带是在密集的枪炮声中用刺刀割断的。第二天,蔡兰辉就被当作日军家属俘虏了。在押往保山途中,刚刚降生的婴儿被前途未卜的母亲托孤给了别人家抚养,从此天各一方。
据说不久后蔡兰辉就被开释了,显然她在日据时期没有做过对不起国人之事,她的亲属肯定也没有借机投靠了当汉奸。再其后她嫁给了远征军的一名下级军官并随夫远行。几年之后,军官丈夫所在的国民党部队在解放战争中起义,编入人民解放军,坎坷的美女终于永获安宁生活。一个孤立无靠的女人,就像狂风中的一片树叶,除了随风飘零,她还能何为呢?先嫁故国有妻的日本行政班长为妾,在腾冲光复的炮火中产子,再嫁国民党军官为妻,军官居然起义了,她亦成了革命军人家属,命运弄人。
杨老五与蔡兰辉(6)
我从未见过蔡兰辉与田岛的儿子,更不忍去寻找蔡兰辉女士的两个孙女,她们在今天,仍被一些人们在背后指戳着,被暗地里视为杂种、小日本。我为所有当年英勇复国不顾家园的腾冲后人悲哀,那位可怜的男孩,和他长大后进而再生的女儿,何以能堪承如此的国恨家仇呢?容得下钟镜秋卖身的腾冲人怎么容不下被逼委身的女人呢?我们所有人都不能因着自己的清白往同胞创口上撒盐,哪怕她曾经有过本就背负终生的耻辱。
多少年来我们的人民对纯粹的日本遗孤都无怨无悔地抚养成人,再有多少中国养父母含泪亲手把他们送上返国寻亲的归路。何况这位在战火中降生的男孩还有一半大中华的骨血呢。今天的我们本应以温暖宽厚的臂膀紧紧地抱住他们,强大的祖国再不会让自己的孩子重遭蔡兰辉的不幸了。
在当年滇西战场的土地上走久了,听多了,才渐渐明白对于今天的我们高喊爱国是多简单的一件事,连胳膊都不用抬,比抓痒都简单。因为我们不需要用身家性命来与毫不留情的屠夫比狠。没有无线电通信息,没有地下党做工作,没有武工队趁着夜色走街串巷告诉同胞:我们就要反攻了。在平民眼里,他们除了驯服就是死,你让拖家带口的庄稼人永远炽烈着爱国情操,永远沸腾着不屈的热血是不现实的。拿枪的全跑了,让手无寸铁的耕读之辈用什么来保家卫国呢?他们能在心里念着故国,能在梦中想到光复就很好了。大军反攻的时候,他们出粮,出力,义无反顾,男人们送粮送弹药,学生们组织救护和演出慰问,妇女们绣了大量丝巾和门帘送给远征军将士,包括绣上英文送给盟军,这一刻,国在他们心里具体起来了,他们想爱也有的可爱了。
回到怒江东岸的五里凹,少女老五终于没有等来她的那顶花轿,而且也没有得到杨连长的死讯。在十几万远征大军中,平均每天都有不少于一百五十人阵亡,都有那么多的家庭瞬间破碎。更关键的是,老五与杨连长的恋情在这十万大军中只有一个人知道,而唯一知晓这桩秘密的姚上尉也负了伤被抬着送往后方医院。年轻的姚上尉想了很久很久,他最终没有勇气走去五里凹,当着少女的面把这个雷劈下去。其实二十一岁的青年,除了在战场上,他自己也还是个孩子。他希望让时间自然消磨掉那位少女的思念,毕竟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她真懂得什么叫爱吗?老五还只有那么小,她有的是时间忘却过去,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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