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远征军滇西抗战田野调查笔记:父亲的战场》
第11节作者:
章东磐 自那时起过了四十五年,渐已步入老年的马来西亚教育家姚拓先生时时会推想那位成年老五的生活,那么多年,她也该是子孙满堂的颐养天年了。1990年,姚老伯第一次从吉隆坡给遥远的怒江山村写了信,询问老五的生活状况,并第一次告诉她,杨连长至死都爱着她。我真无法想象,那封寄自异国的信在那个小山村会引起怎样的反响,那封信会有同村人想到是寄给这位从未走出过村子的老婆婆的吗?姚老伯在忐忑中等待了三个月,收到了来自五里凹的回信。这封来信让饱经沧桑的老军人五内俱恸。
信上说,自从杨连长出征后,她一直住在五里凹老家,日夜等待着回来迎聚她的杨连长。她知道打仗有可能负伤,所以在她心里杨连长即使没有了手臂和双腿,她也会服侍他,和他白头到老。一直到所有的仗都打完了,有人对她说,她的杨连长已经阵亡了。她不相信这个消息,她死心塌地地坚信,早晚有一天,杨连长会回到她身边。就这样,一位美丽的少女一直等成了中年人。她四十二岁那年,父母双亡,一个人孤苦零丁,再也等不下去了,她终于承认了未婚夫阵亡的现实,和邻村一位年长的人结了婚。她已经不能生育,就把姐姐的一个孙子过继来做孙儿养。信就是她姐姐的孙子写的。现在老伴也早已去世,她和姐姐的孙子相依为命,仍然住在她当年结识杨连长时住的那间老屋。信的末尾说,虽然她四十五年之后才收到这封等于杨连长亲口托付的信件,她仍然很感激姚老先生的关怀,并请他不必挂念。
在整个滇西战场的寻访中,我只听到了这一个有关远征军人的爱情故事。十五岁,今天我们以为少不更世的花苞一样的年华,才刚刚情窦初开,老五就决定了自己的爱情,并且守了那么多年。她不认识字,她讲不出道理来,但她明白杨连长上战场不要命地打,恰恰是因为他爱着她。她那么多年不嫁,不是在守传统意义上的贞节,她是在心里和长眠地下的杨连长做白头夫妻。这是我们中国的女人,我们中国的卫国战争中的女人,我们中国的卫国战争中军人的女人。有这样的女人,是中国的福气。
石牌(1)
西线的战事发端于东线日军受阻,而阻挡住日军沿长江西进的,恰是叶佩高将军曾经的部下胡琏。
抗战胜利六十周年的时候,《中国国家地理》杂志专门做了一期“山河抗战”的专号,讲述在中华民族此次抵御外敌的战争中,在最典型的地理环境中的故事。他们节选了我所写的三峡石牌的文章。这个杂志可能影响是比较大,刊出不久,编辑部的一位年轻编辑打电话来告诉我:胡琏将军的长公子从台湾来信了,并且寄了一本有关他父亲的书,请杂志编辑部代为转交给我。我很高兴地期待着那本转寄的书,想着可以从胡琏将军后人手里再得到将军当年抗战的史料,实为幸事。
盼望中的台湾赠书终于到了,我兴冲冲地打开,封套里只一本书,没有信件。我捧着那本辗转而来的礼物,却不禁心里一阵绞痛,我们自己人内战结下的梁子,真的比侵略者给我们的伤害还深吗?胡长公子赠我的那本书基本没提将军抗战中的伟绩,只标出书名就足见内容——《胡琏将军的金门岁月》。我翻看着讲述荡寇大英雄驻守金门那个弹丸小岛时的故事,他广植树木,他兴办学校,他率兵拼死作战,扛住了大陆方面雨点般的炮击和渡海登陆。将军确是神勇,但此等内战中的业绩,能够让将军彪炳千秋吗?
在我的心里,永远不会忘记,也期望所有中国人铭记的,仍是将军1943年的石牌之战。那场战后整整一个甲子的时候,我去过石牌。那次是为了台湾《经典》杂志总编辑王志宏兄的嘱托,为他写一本关于三峡的书,在那次旅行中,我们与胡琏将军遭遇于江边。
石牌是长江南岸的一个小村庄。
由于三峡大坝施工截流,从葛洲坝到三峡大坝的几十公里江面上已经没有了大船的踪影。我们乘坐的是傍江的农民们往来于各村与江两岸的小船。那种小船大概可以坐20来人,有带窗户的棚子遮蔽江面上阴冷的冬雾,船尾装着单缸的柴油机,嘣、嘣、嘣、嘣的机器声在二山夹峙的江面上响得有点夸张。
小船从宜昌西行,驶入西陵峡。由于是阴天,由于有江雾,从水面上拔地而起的百丈石壁在朦胧中显得特别地苍凉,很有铜墙铁壁的气概。峡口有一座凸起于水面的小山,当地人说那是三国猛将张飞的擂鼓台,山上修有在哪里都看得见的那种点缀风景的亭子,黄黄的瓦顶,挺别致的,但怎么也跟那位豹眼将军连不到一起。
我们是在昨晚才知道的石牌。这个村子让我感觉到了猛烈的撞击,许多年来,我一直留意着几十年前的那场中日战争。由于政治因素,那场战争中的大量史实都被曾如兄弟般比肩浴血的国共双方商量好了似的有意淡化甚至涂抹掉了,所以发生在石牌的厮杀竟变成了一个全新的故事出现在我眼前,仅仅几十年,中日双方投入几十万兵力,出动陆海空三军的那么惨烈的战争竟被隐藏得如此不留痕迹,就像被淹没在江水下的巨石。
我们的船东是一对年轻而和气的夫妻,丈夫开船,妻子则包揽了船上年轻而和气的夫妻,丈夫开船,妻子则包揽了船上而和气的夫妻,丈夫开船,妻子则包揽了船上的其他琐事,她见我们是外地人,便热心地约我们在她家吃午饭。
石牌很美,从石牌望出去,仿佛此处就是江山如画这个词汇的诞生地。石牌距西陵峡的东口有二十多公里,长江恰到石牌向右转了一个很硬的弯,石牌就挡在那个弯角的尖上,所有的船都要在它的脚下转弯,也正因为这个弯和两岸兀立的石壁,它成为了据守长江的天险。
石牌(2)
船东家的小楼临江而建,屋前一块对着长江的小坝子,再前面是一排半米高的水泥墩和花砖垒起的胸墙,上面栽着几盆红黄相间的花,灿烂地绽开着。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悠闲而贴近地俯视长江。船东搬来几把竹椅,几个人并排坐在胸墙前,懒洋洋地把脚翘在水泥墩上,让目光透过那些金黄色的花去眺望长江。
没有船的长江既静且美,冬天水量本就不大,又没有泥砂,江水相当清澈,幽幽的,碧绿碧绿的。三峡两岸是柑桔的重要产区,江岸上一片一片柑桔树仍然挂着果,那是准备春节采摘的。橙黄的果实为黛绿的远山勾出淡淡的金色的边。时近中午,白墙土瓦的邻居家中升起炊烟,飘散着新米饭和蒸腊肉的清香。寒假中的孩子们挤过来,好奇地打量着我们这些陌生人,奔跑后的脸红扑扑的闪着光。
真是这里吗?整整六十年前,一场无情绞杀了几万人生命的恶战,沿长江两岸铺排开1000多华里的战场,目的真的就是争夺这个如此娇小而温暖的小村,这个人人都会从心里对陌生人微笑的小山村吗?
船东家的老太太摘来脐橙,亲手剥给我们吃,很甜。我问她:跟日本人就是在这里打仗吗?
老人说起战争都一脸慈祥:就是这,那时江里都是水雷,是防备日本军舰的,还有拦江的铁索,我们家爷爷就帮军队去布水雷。她指指我们脚下,你们搁脚的那些水泥块,就是吊水雷用的。
我吃惊地抬起脚。战争从未离去,不经意间你甚至会与它肌肤相亲。传说就是石牌和更上游的百姓,除了驾着小木船帮国军布雷,更砍了无数的树枝和茅草投向江中,想要缠绕住日本炮船的推进器,让它们停住,打它们。一时间偌大长江竟为百姓们投下的枯木朽株所拥塞。
六十年前的中国,从湖北到四川还没有一条可以走车的路,少有的羊肠小道也是险峻万分,高山大岭终于阻止了日本陆军西进的势头,而攻不到重庆则就断断不能停止中国绝死的抵抗。进攻重庆必须打通长江,而打通长江必须占领石牌。就这样,石牌这个当时不足百户的小村,竟成了广阔的中国战区最关键的要塞。
没有人能够想象,这个几乎所有国人都闻所未闻的小村子。在那一刻,成了阻挡我们免受丧国之辱的大门。人们常把严肃的事情说成是历史的抉择,而历史有时候竟离奇得像故事一样。
小村石牌在当年一战成名,在这场被称为“中国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之前,日本陆军所向之处,虽然也大多遇到过顽强的抵抗,但在日本军队一浪一浪的强攻之下,都是以中国军队的最后退却为结局。然而就在石牌,中日陆军并无天险阻隔,面对面厮杀,贴身肉搏,喋血拼刺,中国军队在数量超出自己的日本王牌陆军面前像钉死在石头上一样,一步也没有后退。
恰在三峡,中国军队神话般止住了败绩,是三峡成就了这支忠勇之师。
一切若有神助。整整六十年前的5月27日正午,石牌要塞最惨烈的战斗开始的前一日。石牌守军的统帅,那位年轻的胡琏将军却在准备着一件与现代战争似乎全不相干的大仪式,他要拜天。那一天,这位将军起得很早,军人的直觉告诉他,血战将在明晨。晨曦中他一连写了五封信,五封诀别的信,我看到了他写给父亲和妻子的两封。
“父亲大人:儿今奉令担任石牌要塞防守,孤军奋斗,前途莫测,然成功成仁之外,当无他途。而成仁之公算较多,有子能死国,大人情亦足慰。惟儿于役国事已十几年,菽水之欢,久亏此职,今兹殊戚戚也。恳大人依时加衣强饭,即所以超拔顽儿灵魂也。敬叩金安。”
石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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