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太师对干儿子的“表现”非常欢喜，满朝文武来庆贺那天，他特意独独请了西门庆一个小小的县级官员出席，见西门庆到了，忙走下来迎接。西门庆慌忙再四谦让：“爷爷先走。”腰背几弯曲到九十度，轻轻跨进门槛内。蔡太师说：“劳驾你远来，又破费那么隆重的礼仪，今天请你来坐坐，微表诚意。”西门庆说：“儿子全赖爷爷洪福，一点小敬意，何足挂怀！”亲切交谈，真如父子一般。西门庆又叫下人取过一只金杯，斟得满满，双膝跪到太师席前，说：“愿爷爷千岁！”蔡太师欢喜满面说：“孩儿起来。”接过一饮而尽。人情尽到了，干爹也认下了，西门庆知道该是时候撤退了。临走不忘打赏太师身边的杂役几个红包，才对干爹谢别：“爷爷您招待太客气了，孩儿就此叩谢，今后可不敢再来求见了。”虽是场面上的话，却也是实话。每次求见都要吃掉他西门庆做生意利润中的一大笔，他敢频频来看望这个干爷吗？一语成谶，确实没有今后了，因为西门庆离世的日子也不远了。

　　在东京等着太师接见的那段日子，真是不好过。西门庆辞别爱子娇妻，还有正在病中的瓶儿，到了国都。虽然吃住都在“亲家”翟管家府上，每日暖床绡帐，银钩锦被，香喷喷的，连吃个早餐都有三十来样美味，西门庆还是好生难受，特别是一人独宿，晚上好难捱过。又想着明日拜太师为干爹，不知成也不成？一生的荣华富贵，一家子的幸福未来，都在他身上了。在这里做几天干儿子，回到县里就享荣华富贵罗：妻妾成群，儿女承欢，呼奴使婢，多逍遥自在。西门庆眼巴巴盼到天明。不过他对自己有充足的信心：腰包鼓，嘴巴甜，脸皮厚，什么高官搞不掂。什么真才实学，见鬼去吧！什么干爷爷，又有几多情分？人情人情，归根到底，不就是个“人钱”吗？

　　第二章赶不尽的情，送不完的礼
　　西门庆一回到清河县家中，人也神清气爽起来。哪怕京城翟爷蔡干爷家的酒宴珍羞万千，龙肝凤髓，也不及家里的鸡鸭鹅鱼肉，小菜小饭，让小丫头子筛上一杯酒，滋味甘美无比。他担的这个类似公安局长的武职，每天都得上衙门里走一遭，高效断了几件案子，就匆匆骑着高头骏马跑回家，听听西门药业和绸缎集团各部门经理和伙计汇报经营状况，他果断地作出一些指示之后，就没什么事了，到后花园和众娇妻美妾赏花饮酒，好不快活；或去夜总会耍耍，或到外头采采野花，山东省第一大土财主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的。

　　但自西门庆从东京回家，当了蔡太师的干儿子之后，家里的人情往来更重了。这不刚回家，来不及歇息，就忙个不停，送礼的，请酒的，今天这个接风，明天那个接风，一连吃酒吃了十来天。盛情难却，西门庆刚开始还能应酬，一连醉了几天之后，干脆托故不去，在家伴着美人。
　　好在西门庆本家的亲戚并不多，无父母无叔伯，连个叔伯兄弟姐妹也没有，这也是一大奇怪之处。《红楼梦》中贾府那等富贵，几代袭官，自然培养了一个有着共同利益的大亲族，而西门庆却是无依无靠，也最无法无天，靠心眼和手段起家，也省却了很多千丝万缕的烦恼。
　　若要说亲戚，还是有的，而且人情往来也不少，他家平常走动的亲戚都是些什么人呢？
　　往来最频繁的是吴月娘娘家的亲戚，吴大舅夫妇和吴二舅，吴大舅和吴大妗子来往最多，吴大妗子经常到这个小姑家小住，一起听戏、听讲佛经故事。
　　再次就是潘金莲的老妈潘姥姥，因为家境贫穷，每次潘姥姥来，潘金莲还不乐意；此外，还有孟玉楼的杨姑妈，这个杨姑妈，也不是孟玉楼的亲姑妈，是她前夫的姑妈，因在西门庆骗娶玉楼事件中功劳最大，西门庆允诺她逢年过节，要当亲戚走走，将来还给她养老送终。孟玉楼的亲兄弟只出现过两次，也是一笔带过。
　　还有李瓶儿的花大舅，这个花大舅更来得蹊跷，他原本是瓶儿前夫花子虚的兄弟，也因在西门庆骗花子虚财产老婆一案中，吃了西门庆的好处封住了嘴巴，从此也结上了亲家。以致潘金莲时常拿这个来取笑：“花大舅花大舅，他是你哪门子的大舅。”

　　除此之外，就是西门庆的两个儿女亲家，西门大姐的婆家陈敬济家，自从政治上出了问题之后，就很少和陈家往来，连女婿都养在家里了。
　　还有就是儿子官哥的娃娃亲乔大户家，这位乔大户的老婆，和当朝贵妃娘娘是亲戚，因此吴月娘才擅自作主结了娃娃亲。刚开始西门庆嫌乔家没有官职，连说了两遍不般配，“乔家虽有这个家业，他只是个县里的平民百姓，你我如今居着官，又在衙门里管事，到时候会亲酒席间，他戴着小帽，与俺这官户怎么相处？很不雅相。”西门庆对未来儿媳的门第非常看重，却对自己嫖过的小姐李桂姐、吴银姐拜见月娘、瓶儿为干娘不置一词，这跟他京城的蔡干爷、翟亲家一样，都是假的。而后来乔大户娘子的亲姑妈也就是贵妃娘娘的亲姑妈，到西门府上拜会一遭之后，西门庆就接受了这门亲，两家往来非常密切。

　　西门庆家的亲戚，大多是姻亲或通过结拜形成的干亲。这种亲戚关系的维系，主要靠女人们之间的人情往来，走得亲就亲。平常走动，免不了送礼。除了逢年过节相互往来送礼，平时请客吃饭的机会也多。乔大户邀请西门家的夫人们吃饭，一大早，西门庆就先送了礼物过去，然后吴月娘和众姐妹起身前往。乔家的宴席场面很大，还专门请了尚举人娘子、左邻朱台官娘子、崔亲家母，并两个外甥侄女儿来作陪——总之，是亲戚朋友里头有钱有势的阔太太小姐都请来了，相当于办了一个堂客的Party。月娘是这个Party上最受尊重的太太，坐了首位。当然，这个位子也不是白坐的，厨师头道献了一道水晶鹅，月娘赏了二钱银子；第二道是炖烂的蹄儿，月娘又赏了一钱银子；第三道献烧鸭，月娘又赏了一钱银子。要是月娘手头的钱物不够打赏了，就命玳安回家去取。——谁说中国人没有给小费的习惯，宴席还没开始呢，月娘就忙不迭开始掏荷包了。只不过，国人给小费是一种打赏，给得起小费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君不见今日乡下摆酒席，厨师往往会用萝卜、红纸或其他厨房素材，扎起一朵朵小花，上菜时端到位居高官、或者富贵的主儿面前，这时候大家的眼睛都瞅着你呢，看你往碗里放进多少货币，要是这时候不阔气大方一下，往往会被人讥笑吝啬瞧不起你。——这种习俗一直延续了下来。

　　西门庆做着官，少不了人来送礼，那攀附的，贿赂的，有事相求的，人情来往的，车水马龙，绵绵不绝。即便西门庆的本家亲戚不多，人情礼也重得了不得，主妇吴月娘们的一大职责就是掰着手指数日子，盘算怎么应付这些人情往来，保全西门家的体面和礼数。月娘平日除了领着众姐妹做些针线活，让各人各就其职外，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看日历了。她常让金莲翻查日历：明天是什么日子，下个月是什么日子，这个月是哪房小老婆的生日，下个月是哪家的舅奶奶姑妈大姨的生日，她好提前安排一家子的生活。

　　为了给西门庆得宠的小老婆李瓶儿准备生日，西门庆亲自召集月娘、李瓶儿等筹备酒席。乔家的堂客们自然是要回请的，其他的阔太太小姐们，如尚举人娘子、朱序班娘子、崔亲家母、段大姐、郑三姐等都是要邀请的，而且是非常正式地下贴邀请。邀请非常重要的客人，还要随贴送些礼品。李瓶儿的生日还没到，乔大户就为女儿未来的婆母送来生日礼物：一匹尺头、两坛南酒、一盘寿桃、一盘寿面、四样下饭。又为未来的女婿官哥送来两盘元宵、四盘蜜食、四盘细果、两挂珠子吊灯、两座羊皮屏风灯、两匹大红官缎、一顶金八吉祥帽儿、两双男鞋、六双女鞋。月娘说：“他家既先来与咱孩子送节，咱少不得也买礼过去，与他家长姐送节，才不差了礼数。”于是又准备了些赠送的礼品：两套遍地锦罗缎衣服，一件大红小袍儿、一顶金丝绉纱冠儿、两盏云南羊角珠灯、一盒衣翠、一对小金手镯、四个金宝石戒指儿。对方也会酒筵管待押送礼担的人，并在回盒中回赠礼品。“回盒回盒”，顾名思义，就是送礼之后装送回礼的盒子。这样你来我往，人情也就维系下来。如同今日之给红包，父母给侄甥辈的红包，到了你这一辈再由叔伯姑姨返还给你，然后你又回给堂表兄弟姐妹的孩子，一代又一代，接连下去，亲情人情也就延续了下来。

　　这种人情礼节是怠慢不得的。受人情而不还礼，那是做人的大忌。潘金莲担任西门家的财政会计时，小气抠门得要死，恨不得要家下仆人自己掏钱办事。但在人情面前，也不得不低下自尊的头。潘姥姥来西门家小住，李瓶儿体恤她年老，送了些衣物。潘金莲一边骂自己的母亲不争气，一边特地摆酒答谢李瓶儿。尽管她恨死了这个竞争对手，必欲置之于死地而后快，但母亲受了人家的人情，出于礼节，她必须这么做。尽管她在背地里抱怨：人家是富贵的姐姐，你女儿是个穷酸儿，本来就没有多少钱，受人家这个情干什么，还不是要我来还。

　　如果月娘只是一村妇，她挂虑的就不止是体面和礼节了，她必也有潘金莲的苦楚：亲戚族人多了，哪家摆酒，都少不了要送人情送礼，一年的收成中，人情就占了大半。所以“人情苛费”这一个有中国特色的名词诞生了，人情就和政府的苛捐杂税一样，让人头痛。人情礼物的流动在中国社会，是关系亲密疏淡的象征。不然古人为什么说“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呢。人情这东西，真是让人又爱又恨。

　　卷六
　　第一章假如武大郎是亿万富翁
　　（1）有谁比潘金莲更命苦
　　一个女人浑身血污，头发散乱，钗髻横斜。一个男人五短身材，面皮发黄，嘴唇泛紫。
　　阎王爷怒目而视，喝声：“淫妇——”
　　潘金莲浑身哆嗦了一下，“淫妇”，她被剜开的心口还在汩汩地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