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远没有按孟长喜引导的思路走,他确实要由山说到人,但不是孟长喜希望了解的,所谓目前连队的主要矛盾,即自己和副连长于继成之间的矛盾。孟长喜绕来绕去,还扯上什么于副司令,都是谎子,他最想了解的就是自己跟于继成矛盾有多深,然后运用政治工作最擅长的《矛盾论》原理,化解矛盾,取得谅解,赢得团结。
高远手指地图,突然像个指挥千军万马的统师:“47年秋,东北民主联军九纵三师二团二营,就是现在我们营,在卧虎山以南地域占领进攻出发阵地,徒涉龙虎河,向盘龙山及附近地域组织防御的国民党军新六军一师师部和一个加强连发起攻击,激战一昼夜,二营伤亡过半,担任主攻的我们六连只剩下二十九人,不足一个排,新六军一个加强连二百余人全部战死,仅余中将师长和勤务兵二人,仍拒绝投降和被俘。卧虎、盘龙两山见证了那场生死搏杀,好像两座山从古到今就势不两立……”
孟长喜猛一心惊,“难道这人的矛盾非得刺刀见血?兄弟坐下谈谈就不成?”居然忘记了自己政治工作者的身份,竟像个孩子似的追问道:“那后来呢?中将师长和他的勤务兵投降没?”
“六连攻到主峰的几个人里就有咱们的老连长,现在的军区副司令员于克功,当时是个班长。那个中将师长亲自操作重机枪,勤务兵为其押弹,后来师长双手负伤行动不便,命令勤务兵把自己打死成仁,勤务兵誓死不从,大声劝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师长放声大骂,仍无济于事,遂改成恳求,只求速死,还面向冲上来的于克功等人高声大喊:‘黄埔军人,唯有断头,无投降被俘之理’气焰极为嚣张。于克功和几个战士端着刺刀扑过去要成全他们,被指导员一把拉住,说了一句救了师长和勤务兵的命却把自己性命搭上的话‘宁死不降的军人才是真正的军人’……后来,纵队司令都上了山,他和那师长是黄埔同学,盘龙山上上演‘相逢一笑抿恩愁’,内战中的对手,战场下的朋友,两员中将勾肩搭背,找地儿喝酒去也……可苦了我们那位指导员,文丨革丨中因为阶级立场问题,被造反派揪斗,活活死在批斗会上……唉!一条汉子啊……”
“唉,那勤务兵呢?”孟长喜和高远同时来了一声“唉”。纵队司令和国军中将师长后来的命运早已成史海佚事见诸报端,为世人皆知,只有那小人物,未满十八岁的勤务兵更能勾起他的担忧。
“勤务兵跟他的师长一样,不算阵前起义,被当成解放战士编入我们六连,也是那指导员的主意。后来这个勤务兵朝鲜回来不久即下落不明,可能是战死了。我们六连牺牲几千烈士,有很多没名没姓,想去给他烧纸,都没地儿烧去。另外,我一直怀疑那个“一把冲锋号退敌”的英雄就是这个勤务兵。所以我们要在部队取消番号之前,尽量把六连活着的老首长、老同志请回来,给战士们讲讲连史,这可是支持你的思想政治工作啊,顺便也打听一下那勤务兵的下落……”
“老高,这战例,咱们师史、团史、连史均无记载,你怎么知道如此详细?据我所知,咱们的战史,失败战例一般很少记入,这可是经典的胜仗啊,你听谁讲的?”
高远马头一扬,再不想兜什么圈子,他要把知道的关于六连的所有故事讲给孟长喜听。
“是副连长于继成,他亲口讲给隋猛,又由隋猛传达给我,隋猛没多少文化,但不会编瞎话,他讲的不会出入太多……你看图上虎宁车站的位置,正当盘龙、卧虎两山中央,北锁龙虎河,南瞰大平原,交通要冲,兵家必争之地。就在那,就是那个地方,那是我的第一次……”
第六章 第一次(一)
六年前,新兵高远第一次远离家乡,他和一个车皮过来的二百名新兵被颠簸了一天一夜,脑袋像正月十五的元宵被逛得昏昏沉沉,如果仔细点听,隐隐约约能听到脑浆子在脑体里左冲右奔与头骨的撞击声音。身上也不好受,胳膊酸腿疼,肚肠子也快被颠出了腔子。终于在未从嘴里往出喷东西之前,列车停了。新兵们似乎跟平时运送的麻袋、木头什么的货物没什么不同,跟卸货似的被扔到了一个叫虎宁的小站。
和老兵离队一样,新兵的到达通常也是在冬天凌晨三四点钟那个最冷的时刻。大家下了车,借着站台微弱的灯光,勉强看到彼此间嘴里吐出的寒气,再定了定神,看的很清晰,每个人的嘴里都冒着寒气,二百个寒气汇成一股粗壮的气柱,跟火车机头喷出的蒸气差不太多,都是白色的。还有些像骡马之类的牲畜,累极了就会从嚼子下边喷出白色的气体。区别在于骡马喷的时候带着奇怪的嘶响,而二百个新兵喷出的气体虽多,却悄无声息。
“大家不要乱动,马上列队。”
一个白脸大个子军官站在新兵面前大声哟喝着,十几个老兵迅速分散冲进新兵当中,面目狰狞,嘴里很不耐凡的也跟着一同哟喝,手上更是不闲着,连拨啦再推,简直就是赶骡子赶马,像对待一群牲口。狼奔豕突,一番折腾,好不容易才将新兵们概略的从高到低排成四列横队。
“白脸大个子”一声令下:“前进!”四列横队也在老兵们的连推带搡下变成四路纵队。“白脸大个子”在前,新兵们在后,娄罗兵跟着山大王下山似的稀哩哗啦鱼贯而出。
车站外面只停着一辆解放车,大家再不识数也知道装不下二百多个人,心思稍活份点的都在暗自琢磨,“肯定是一趟一趟的往返接送,二百人怎么也得跑个三五趟。”
“跑步前进”白脸军官又下达了第二道口令,这回新兵们可彻底发傻了,不光是因为一天一夜长途贩运似的颠簸劳顿人困马乏,现在居然还要跑步前进,最主要的是那辆解放车不是来运他们的,是另有公干。那些忽悠了他们一个来月,在老家不知答应了多少好处,做出不知多少承诺的接兵干部,全像不认识人似的挤到了解放车上,跟逃跑似的麻溜上车,把头缩进大衣,把脸扭向一侧,随着解放车一头扎进夜色,消失得无影无踪。真有些像二道贩子,把新兵们兑给另一伙人,从此两不相干,让一个个又冷又饿还憋着尿的年轻人,顿觉心口拔凉无依无靠。
狗皮帽子大头鞋,连跑带颠,喝哧带喘。冷不丁的到了一个前不搭村后不着店的陌生环境,大家都跟拉磨的小毛驴,两眼一片漆黑,心里不由自主的打鼓,怀里都跟揣着个小兔子似的咚咚乱跳。身上就更不争气了,从棉袄往外精湿,从脖领子往出冒热气,鬓角和帽子后面留出的头发都结了一缕缕的冰溜子。
“白脸大个子”也不回头,就在前面一路疾走。十几个老兵分工很明确,前、中、后各有几个人,一直护在新兵队列的左侧,不时提醒着向右靠,躲避飞驰而过的汽车、马车、驴车、拖拉机。
后来新兵们才知道,他们从车站到团里需要跑二十多里地,其中有十来里地是山路。这是809团的传统和习惯,新兵入营从来不允许乘车。这叫“下马威”,让新兵提前感受一下王牌野战部队的紧张和艰苦。
“喂,那个大个子,你家是哪的?平时有什么爱好?爱打球吗?……”、“哎,那个瘦子,跑步累吗?是不是经常跑步?”、“小伙子,什么学历?是高中还是初中?平时爱看什么书?”老兵们好像不只是充当“保护神”的角色,嘴里一刻都没闲着,一直追着身材高大又粗又膀的新兵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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