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伯,你有所不知,这叫冬麦,秋来下种,翻过年五六月收。产量高不说,麦子面饱,还瓷实。”
“我就不信,秋来下种,刚长出青苗,冷霜下来,冬天再下上几场雪,不全冻死才怪哩,还谈啥收成!”
“试试不就晓得了,又不全种?大伯,这我保准没问题!”江涛拍拍胸脯,自信地说。
“这事你怕保准不了,要是不成功,丢了种子不说,还会误了农时咧!”
江涛做不通老伯的工作,只好晚上回家向大娘和老大、老二他们说说,再扯一扯。
大娘摇摇头说种粮食的事自己不懂。
老大说:“这事儿可不是闹着玩的!”
老二说:“老祖宗留下的规矩,不敢改,再说四季怎么能颠倒哩?”
只有允儿站在刚大哥这边,拽着江涛的袖子,像个小大人,咄咄逼人地争辩道:
“我相信刚大哥,你们说他做的哪个事没有成哩。要不是刚大哥,我们有粟米吗,有盐吗,有钱吗?”
“允儿,你一个尕女娃子家懂啥嘛,我们说的这可是正事,女娃这么话多,长大后咋找婆家哩!”大娘责怪起了允儿。
“我说的不是正事是啥?女孩子咋咧,谁让你们把我生成女子哩!”
允儿说着“哇”一声哭着跑出去了。
江涛赶紧追了出去,一直追到苦水河边。允儿不跑了,坐在河边捂着脸抽泣。
江涛哄着她:“尕妹子,别哭啦,女孩子咋咧?我还想当个女孩没当成哩!”
“不要,刚大哥当了女孩我可咋办哩?”允儿不哭了,眼泪汪汪,盯着江涛认真地说。
“咋办?你还是尕妹子呀,我会更疼你的。”
“那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允儿嚷嚷着,猛地扑到江涛怀里。
江涛紧紧地抱住了允儿,他能感觉到允儿抽泣时瘦小的身材在颤动。他也感到一种未曾有过的温情,笼罩着周身。
睡觉前,老伯来到江涛的茅草屋,坐在炕沿上,对他说:
“刚公子,眼下种麦子的事,不是我们不支持你,是忒悬了。要是失败了,开春下种的麦种就都不够了。要不,明儿个咱不妨先种上一畦子田试试嘛。”
第二天天还没亮,江涛就起身,老伯也起来了,默默地帮他收拾好家把。
江涛在两头驴子背上架起驮笼,装上羊粪和从炕洞里掏出来的草木灰土,扛起曲辕犁。老伯背起耱,扛着铁锹。
刚要动身,不料允儿死缠硬磨,非要去地里帮刚大哥干活不可。老伯说想下苦就走吧。
到了田里,允儿牵着牲口,江涛握着犁把,老伯跟在后面施肥。秋晨的山风,凉意袭人,三个人配合还算默契,一对牲口也走得不紧不慢。
一个多时辰,一畦子田就被深翻了个遍。
三个人坐在田埂,喝水吃馍,缓上一刻。两头毛驴也累了,站在田边踌躇着,在枯黄的野草丛里探寻着迷失的草芽。
老伯把犁换成了耱,准备将翻起来的土疙瘩打磨绵软。江涛太重,只好允儿站在耱上。
“傻丫头,站稳喽!嘚——咻!”
牲口用力一拉,耱动了,允儿差点没栽个跟头,尖叫着要刚大哥停下来。
“允儿,别闹着玩了,赶快耱田!”
江涛让允儿蹲下来,手抓牢耱绳。
秋高气爽,黄土山丘一座连着一座,像凝固了的波涛,保持着最远古的姿态。
山坡上,江涛扬起鞭子吆喝着牲口,允儿蹲在耱上发出兴奋的尖叫声。老伯看着,脸上的皱纹也不禁舒展了许多。
午后,他们赶着毛驴,“梆当梆当”摇着耧,将一粒粒饱满的麦子播进了湿软的土壤,也将江涛的一片憧憬种入了厚重的黄土层。。
对于他们秋来种麦子的事,南山岔人议论纷纷,几乎没有人认为秋天的麦子能越过寒冬,长出麦穗。
大伙都眼巴巴地等着,想瞧瞧刚公子来年夏天的麦子。
放羊、煮盐、打柴,修梯田、收谷子、种麦子,郑老伯一家的日子,就这样在衣食住行柴米油盐酱醋茶中一天天溜走了。
秋田收了,皇粮免了,煮盐赚钱了,南山岔人对饥荒的恐慌也渐渐淡去,年一天天逼近了。
“喝了这碗腊八粥,老天爷保佑,明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全家安康,六畜兴旺!”
大娘和允儿端来了腊八粥,每人一口粗瓷大碗端在手里,等候郑老伯虔诚地祷告一番,才肯动箸。
江涛坐在门槛上,手里也端着这么一大碗腊八粥。碗里的粥稠稠的,像一座山——麻、黍、稷、麦、菽堆起来的小山,屹立着。
江涛看出了这美好的寓意,这碗粥吃起来也仿佛比往常味道浓香了不少。阿黄摇着尾巴跑来跑去,东一口西一口吃着大家施舍的粥。
“老头子,你给毛驴也添点粥吧。辛辛苦苦一年了,功劳没有苦劳也有哩!”
“允儿,还有那几只老母鸡,也给点,让它们吃了日日生蛋。”
吃完腊八粥,老二赶着羊出圈了,老伯、老大、江涛三个要去城里办年货。
“老头,记得扯上几尺夏布,要细一点的,家里还有些棉花,我给咱每人赶做一件新棉袄。允儿的要印花的,你可记牢哩!”
“记住咧。”
“刚大哥,煮盐那会儿你可应承给我买丝绸做裙子哩!”
“允儿妹妹,大哥可记牢牢着嘞。”
“天可冷咧,给你这个,刚大哥。”
说着,允儿给他手里塞了一颗煮熟的鸡蛋。江涛攥在手里,感到烫烫的。
大娘拿出了两双毛袜子,这是她平日里捻羊毛线绳自己勾的。
老伯将家里那件羊皮袄给江涛穿上,自己和老大却穿上平日里又脏又破的棉袄棉裤,腰里扎上一条草绳。他还特意带上了火镰。
两头毛驴,三个男人,江涛的小毛驴背上搭了个驮笼,准备回来时驮东西,因此只有老伯骑着毛驴,老大和江涛牵着驴缰绳缓缓步行。
北风呼啸,刮在脸上刀割一般。江涛不禁把皮袄裹得紧紧的,缩着脖子。
“走上一截就热和了,我们时常走得直冒汗哩!”老伯说。
走走停停,半道儿上还捡柴火烤了几回手脚。多半个时辰后,他们终于走出了大山。
眼前是茫茫戈壁滩,蓬断草枯。没有了山的阻挡,朔风更加肆无忌惮,呜呜作响,嗖嗖乱窜,枯蓬翻卷,沙石飞走。
江涛已经不是第一次进城了,郑老伯和老大先去几家大一点的布坊,自己迫不及待来到了铁匠铺。
冬阳染红了城墙,气色愈加的冷冽。
“轰隆隆”一通鼓声响起,——原来是司市官击鼓三百,宣告开市。坊市一下子像解冻了一样,喧闹起来了。
穿过集贸市场,江涛东张西望。星罗棋布的大小摊点,早已摆得满满当当。
摊点上货品琳琅满目,除了平日里就有的日杂百货,像火镰、锅碗瓢盆、陶瓷器具、茶叶等等,还多了许多难得一见的新鲜玩意,兽皮、鸟羽、玉器、药材、乐器、秸秆编织品、雕刻工艺品等等,五花八门,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摆摊的放开嗓门吆喝,跺着脚哈着气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还有几个同讨价的顾客争得面红耳赤。他们的骆驼在一旁静静等候休憩,神色安静祥和,嘴里悠悠地咀嚼些干草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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