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骗得程燧长过来扣下,凌胡燧其他人察觉不对,也会向幕后主使报信。”
任弘颔首,赵胡儿说得对,这法子破绽太多,还有派谁去呢?只要言语不慎,就会打草惊蛇。
韩敢当急了,直跺脚道:“这也不行那也不妥,到底如何才好!”
任弘看向院内众人:“思来想去,只能用最笨,但也最稳妥的法子,将此间情形如实上报中部都尉!”
中部都尉应是没问题的,作为比二千石的封疆大吏,只要他愿意,有的是合法手段捞钱,完全没必要做这种风险巨大的勾当。
除非是身在汉朝心在匈,铁了心要当汉奸,若真如此,敦煌的边防就烂到根了……
吕广粟担心道:“可刘屠不是说了,奸阑出物背后的主使,要么是候长,甚至是候官啊!万一他截了吾等的上报,杀人灭口……”
任弘却反问他:“就以最坏打算,是某位候官知法犯法,纵人奸阑牟利,中部都尉麾下有五大候官,汝等觉得哪位嫌疑最大?“
最先想明白的是张千人:“凌胡燧,属于破胡候官的右部候长。”
“而吾等所在破虏燧,则属于步广候官的左部候长……既然奸阑出物在附近,也只有破胡、步广两候官有可能。”
“不会是步广候官。”
任弘笃定地说道:“汝等不是奇怪,我年纪轻轻,为何能来此为燧长么?”
众人都看向他,这确实是埋在他们心里的谜题。
任弘笑道:“数日前,有位大人物向中部都尉举荐了我,然后中部都尉让步广候官找个空缺的烽燧安置我……”
“若步广候官是幕后主使,大可将附近几个燧长都换成亲信,如此便能万无一失。但他却在刘燧长死后,偏就让我来到刚出事的破虏燧。”
没有人会这样自找麻烦,按逻辑来反推,步广候官是没问题的。
所以唯一的嫌疑,就落到西边的破胡候官头上……
听说直属上司不是内奸,上报应该不会被截留,大家都松了口气,但宋万依然忧心忡忡:
“可候官毕竟是候官啊,万一官官相护,吾等小胳膊,拧得过大腿么……”
任弘知道,是时候为众人打打气,让他们跟自己一起趟过这凶险的深潭了,遂大声道:
“也不瞒二三子了,那个举荐我为燧长的大人物,虽然和候官秩禄相同,但实际的权位,却是云泥之别!”
“谁?”所有人看向任弘。
“举荐我来做燧长的人,正是当今天子……”
啥,天子?众人都惊掉了下巴,谁料任弘话还没说完。
“当今天子的朝官,大司马大将军……”
众人依然很震惊,大将军霍光是帝国实际的统治者,跟天子也没啥区别好吧。
“大将军的亲信!”
吊足了胃口后,任弘这小狐狸摇着大尾巴,搬出了实际上早已离开敦煌很远的大老虎。
“刚刚出使西域,立下大功归来的持节使者,骏马监,傅介子!”
“汉律,盗出禁物于边关徼,及吏、卒知而出者,皆与盗同法,坐当死!”
“弗知,吏卒以失察罪罚金四两!”
任弘牵马出门前,对燧中众人重复了一遍事情的严重性:“凌胡燧长买通钱、刘二人奸阑出物,破虏燧众人未能察觉,若严格按照律令,在场的诸位,每人罚金四两,增加戍边时间两年!”
汉朝的黄金是上币,一两大约是16克,四两黄金折合2500五铢钱,数目不小,相当于普通燧卒半年口粮了,他们都家境一般,谁愿意平白无故损失这些钱啊。
“为今之计,只有主动上告此案,如此,非但不必罚钱,甚至还有赏赐!”
任弘在搬出自己“靠山”唬住众人后,又吓之以害,诱之以利,好让他们和自己站在一条船上:
“我连夜赶往障城禀报中部都尉,二三子守在燧中,看好案犯,若是顺利,我天色大亮时便能归来!”
“吾等一定看好烽燧,静候燧长的好消息!”
韩敢当摩拳擦掌,吕广粟也很希望立功弥补他先前隐瞒饮酒失察一事,赵胡儿则主动去守烽燧,有这三个战力担当,破虏燧应该无事。
“但愿吧。”
任弘也没办法,中部都尉那边是必须亲去的,可惜他不会分身术啊,只能信任这几人了。
此时外面一片漆黑,任弘骑着萝卜,小心翼翼在山路上行进,他必须连夜赶四五十里路,才能抵达中部都尉所驻的障城。
任弘在悬泉置时伙食很好,没少吃羊肝等物,未得夜盲症,再加上天上有一轮弯月悬着,好歹提供了点光源,最初的十几里路走得很顺畅。
但随着月牙被云层遮蔽,光源没了,回过头,破虏燧已完全隐于黑暗中,长城与屯戍区中间广袤的荒野上,只有他一人一马形单影只。
夜晚的秋风吹来,让人直打哆嗦,更糟糕的是,手里的松木火把也被凛冽寒风吹灭……
风太大,他甚至没法重新打火,只能裹紧身上的羊皮裘,双腿不由夹得更紧了。
任弘骑术不能说好,毕竟才练了半年,加上这是第一次夜间骑行,难免有点紧张。
他现在能依靠的,只有坐下的萝卜了。
马匹的眼睛在夜晚视力比人类要好,视网膜的后面,有一层照膜,走夜路如履平地。
但它也有不足之处,虽然视野广,但两眼对近处的物体反而距离感较差,容易受惊。
在任弘操纵萝卜,绕过一处雅丹地貌的风蚀岩石时,它竟一脚踩到了碎石上,后足打滑,顿时大惊,连跳带蹦,竟将任弘甩下了马背!然后嘶鸣着一溜烟跑了!
“你这畜生。”
任弘艰难地从碎石堆里站起身来,幸好没撞到头,他忍着肩膀的疼痛,将手放进嘴里,用力打了好几个呼哨,又喊着马儿的名字,但回答他的,只有呼啸的秋风……
他顿时沮丧不已,离中部都尉的障城还有一半路程,走到去估计都天亮了。
“难道我真是狄山第二,志大才疏么……”
一时间,任弘只感觉整个世界都被黑暗包围。
但又咬紧牙关:
“任弘啊任弘,傅介子让你来边塞历练是对的,若连这么一个小坎坷都过不去,你还想去西域?还想做大事,改变命运,改变时代?“
他手脚并用,艰难爬回路面,顶着风朝前方走去,哪怕是爬,也要爬到障城去,这件事不止关系到他的未来,也关系到破虏燧众人性命!
这时候,耳边却响起一声熟悉的嘶鸣,方才撇下任弘的马儿,此时却又踩着小碎步回来找他了。
“好萝卜,爸爸没有白疼你!”
任弘紧紧抱住萝卜,眼里都泛出了泪花,只感到马匹身上传来的暖意是如此舒服。
再翻身上马后,任弘放慢了速度,接下来二十里路好走多了,在月上天中时,他已能看到远处障城隐约的光亮,那是守夜士卒彻夜不息的火把。
步广障,到了!
作为中部都尉府和步广候官的驻地,步广障大小是悬泉置的三倍,但墙壁要更高更厚,夯土夹压芦苇筑成。
哪怕是深夜,障城上也守着士卒,路边插着火把,他们隔着很远,就发现了骑行靠近的任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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