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会议室，吴处长说：孙局长刚才来电话，叫我陪他去参加一个招商引资企业的开业典礼。小孔，你在这儿继续考核。
　　我说：吴处长我能行吗？
　　吴处长说：你是代表我继续考核，为什么不行。
　　我内心惴惴不安，真怕辜负了吴处长的厚望。吴处长随后对谭副总说：十一点要省政府一个重要的会议，原以为十一点考核能结束，所以就没有请假。
　　本次考核虽然是两个副组长，但以吴处长为主，陈处长为辅。主角已然走了，谭副总情绪跟着暗淡了下来，考核便显得有点含糊，副总匆匆汇报了，陈处长潦草总结了，我们也就告辞了。谭副总给每人安排了两条烟。我实话实说，我是觉得联航入选无望了，无功不受禄，推辞了几番，但最终盛情难却，只好收了。但收了，问题又来了。联航公司给陈处长他们安排了三份，我们只有两份，谭副总还特意强调是我和司长的，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吴处长中途退场当然也就没有份了。这却给我出了难题，我不知道如何向吴处长汇报。吴处长不抽烟，当是不会计较两条烟，但不在乎归不在乎，别人都有份唯独吴处长没有，处长的尊严何在，所以是不好原原本本地转达谭副总的意思的。但不向吴处长汇报，吴处长知道了又会作何感想呢？在回去的路上，我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好在回去以后，吴处长并没有问起考察联航的情况，只是要我抓紧时间把考察材料写出来。由于亲身考察了两个企业，又有公司详细的资料，两个公司的考核情况我第二天便呈给了吴处长阅示。吴处长的工作效率高的出奇，半个小时过后就把我招到了办公室。他总体上肯定我提交的考察报告，认为文笔流畅，逻辑严密。同时，他很严肃地批评了我对联航公司人才状况的看法。吴处长说：联航公司的状况你也看到了，很不景气的一个企业，连办公楼都被银行抵债了，还奢谈什么人才战略，如果让一个频临倒闭的企业入选省人才先进单位，岂不是对我们考核组工作的讽刺。人才先进单位评选是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是省委、省政府实施人才强省战略的重要部署，我们难道因为几条烟几瓶酒就可以置原则于不顾？当然不能。这样做，从大的方面讲我们对不起党和人民，小的方面讲我们对不起自己的人格，对不起纳税人给我们每月几千元的工资。

　　不用说，吴处长已经洞悉了联航公司送烟的事。我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就像正在行窃的小偷被吴处长逮了个正着。众所周知，被抓住的小偷总是会千方百计地狡辩，为自己辩护。我当然也不能免俗，我说：我对联航公司人才状况的评价是我的真实感想，我主观上是实事求是的。
　　没想到吴处长很粗暴地打断了我的无理狡辩：小的方面我们可以讨论，大的原则、大是大非必须坚持。好了，大的方面我已经改了，你拿回去再改一改吧。要快。
　　按照吴处长的意思，坚持在联航公司没有入选条件这个基本精神指导下，我对考核材料进行了大幅改动，在文字上又精雕细琢了一番，再次呈送吴处长阅后，便传给了陈处长阅示，陈处长签了同意二字后又传回，再送呈吴处长，我以为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但完成得并不彻底完美，留了一点后遗症，就像蹩脚的医生给病人做了脑部手术，却将一根针缝进了脑子里，病人能不痛苦吗？就我来说，那件诱人的梦特娇就是留在我脑子中的一根针。


27.后现代狂想（上）

　　梦特娇是一朵带刺的玫瑰，先前戳得我无比痛痒。现在，刺拔了，铁观音的缕缕醇香使花朵愈发显得妩媚娇艳。那花朵开在我的心里，心花也跟着尽情怒放。在绽放的花蕊里汩汩地流出一弦清澈的山泉——
　　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无限美/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举杯赞英雄/光荣属于谁/属于你/属于我/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那天，我改完材料，交给吴处长后，就一直在《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的旋律中甜蜜地等待着下班。
　　在这个过程中，我初次品味了机关生活甜蜜的烦恼。我就像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被飞来的金元宝砸中了。这金元宝揣在怀里，总是觉得不真实，仿佛就像是在梦里。掐了一下手背，痛，始之是真。仍不踏实，找一个无人的地方咬了元宝，验证了金子的成色。验证了真实又怕元宝旁落他人，走在大街上便没有了先前的逍遥，总是疑神疑鬼患得患失，好像满大街都是对金元宝心怀鬼胎的不法分子。这种烦恼三言两语无法说清，正所谓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反正我就是在这样的忐忑不安中想着如何安全地把战利品带回家，与家人分享。好不容易等到小杨完成下班前例行的梳洗程序，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和我道别了。未曾想，小杨却劈里啪啦地翻箱倒柜，找出了指甲钳，慢条斯理地修剪起了指甲。每剪完一个指甲，他就慢慢地修、磨，非常投入，颇似一位待嫁的新娘一针一线绣着娇羞的鸳鸯。突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吓了绣花的新娘，手失了准星，一片指甲翻着跟头闪着白光跃入了我的茶杯。好在我心情特好，也就没有过分计较。小杨不好意思地向我笑了笑，与手机的铃声一起消失了。

　　在确认小杨已经走远，我悬着的一颗才心放下了。紧接着我借着上洗手间的机会，打探了一下整个楼层的动静，结果空无一人。于是，我迅速返回办公室，反锁了门，将梦特娇和铁观音用纸包得严严实实，换了袋子装好。把袋子端放桌上，左看，右看，确信看不出端倪，方才罢手。拎起袋子，又看了看才向门走去，手碰到把手准备旋转的一瞬间，耳贴门屏息凝神细听门外声息。听，寂静无声；细听，沙沙沙，好像情人的呢喃。触门把的手游丝样荡来荡去，心脏咚咚像小鹿乱踏。赶紧将袋子放到柜子里，一仰脖子喝干了残茶，燃着一根烟，吐出的不再是我引以为豪的眼圈，倒像烟囱里喷出的废气，熏得五脏六腑暗无天日。我内心当下便生出些许沮丧。抽完了烟，心情也慢慢平静下来。决定再行打探一番，结果整个楼层还是空空荡荡。于是，下定决心走出办公室。电梯下行到三楼停下了，办公室的周主任拎着个纸袋子，鼓鼓囊囊的。

　　周主任平时爱笑，笑起来就像个弥勒佛。但此时，我着实被弥勒佛吓得不轻。我此地无银三百两，低着头说：周主任，业务不熟，晚上带一点资料回去学习。
　　周主任笑了，说：小孔这么晚才走，加班啊！
　　我低声说：是。赶一个材料。
　　周主任说：学习好……

28.后现代狂想(下）

　　电梯到站，与周主任告别后，出大楼，迎面一阵凉风袭来，我打了一个冷颤，始知内衣湿透，手脚冰凉，内心叹道：定力太浅，道法不够，看来还得加紧修炼官道内功心法。
　　出了森严的大院，汇入到下班的滚滚人流中。片片深秋的落叶悄然飘落，我惊异于自己失却了悲秋的情怀，相反，片片落叶幻化成飞舞的精灵，以善解人意的红唇轻吻我日渐枯萎的心灵。我清晰地听见内心滋滋地膨胀，愈益丰满圆润。恍然间觉得路上的行人向我颌首微笑，夹道欢呼凯旋的英雄。我的座骑不知何时也变成了雄赳赳气昂昂的高头大马。我快马加鞭，所到之处人群排山倒海，掌声雷动。人群自发组成人墙，挡住了汽车，遮住了红灯，为我隔出一条坦途。在秋日黄昏的大街上，马蹄声声，鞭影飞扬，我心飞翔。

　　一声刺耳的刹车声折断了我飞翔的翅膀，我的破驴摇摇晃晃，喘息着倒下了。霎时间，刹车声、嬉笑声、叫骂声在这个秋日的黄昏毫无征兆地汇集到了一起，扭结成一张灰色的蛛网，各色目光化成了灰尘，从蛛网的缝隙纷纷扬扬，在初升的路灯下，恰似一场艳丽的流星雨，闪烁着炫幻的荧光。流光中，一叶扁舟逆风飘摇。舟上之人奋力划桨，拼命向灯塔靠拢。突然，一阵狂风掀起巨浪，吞噬了舟，淹没了人。好一阵子，被淹没之人脑子一片空白。

　　凯旋的我在一个十字路口，翻滚的思维云蒸雾绕，错把红灯当归航的灯塔，只差一分一毫命丧车轮。撞我的是一位年轻丰腴的女士，她一脸苍白、瑟瑟发抖，在路人的帮助下将我扶了起来。庆幸是我只是手背在落地时被自行车划破了一点皮，并无大碍。只是挂在自行车把上的纸袋子摔了下来，四分五裂，铁观音的包装盒也跟着裂开了。四盒铁观音脱离了羁绊，骨碌碌地转向四方。一盒滚动的铁观音差点绊倒了一位摩托车手，被摩托车手狠狠地踢飞了。包装盒散了，散落的茶叶如万千蜻蜓在路灯下翻飞。片片落叶，缕缕幽香，恍若我出窍的灵魂，在浑浊的空气中化作一缕轻烟。

　　我谢绝了年轻女士送院检查的好意，坚决地对现场处理事故的交警说责任全在我自身，我秋毫无损，感觉很棒，没有检查治疗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