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不是没有信仰，不是不想信仰，而是俗世中没有她信服的信仰，没有她倾心的精神力量。她信仰一定得有现实的疗效，虽然佛教没有立竿见影的现实功效，但因其根深蒂固，特别是民间更是有深厚的土壤。不过，就大多数底层民众而言，信仰佛教并没有完全地了解教义，通常是断章取义，舍了其精神空间的玄幻而夸大其济世功能。这当然不能怪他们对佛教教义的歪曲，根子不在民众。在一个缺乏信仰或者说没有信仰的时代，所有的信仰都不再成为精神力量，而被目的性的物质化粗鄙化了。我们为发财去拜佛，我们为生子去拜佛，我们为升官去拜佛，我们为平安去拜佛，我们为二奶去……即使佛教中的人也是怀着各样的目的，一如赵德发在《双手合十》中所塑造的各样佛中人。茫茫人海，大千世界，谁人不功利。我虽然在老婆面前张口信仰闭口精神，可我的信仰又是什么呢。文学应该算是我的最大信仰，可诱惑我一样的文人追逐文学的根本理由还不是颜如玉黄金屋。我其实比老婆并不高明，我和她一样在精神上都处在一个悬浮状态，只是更虚伪更卑琐。所以，我没有理由不答应随老婆一起到灵玉山为我灌满文学糨糊的脑袋开光。

　　去灵玉山那天已近年关，出发时天上飘起了零星的飞雪。我犹豫着，说雪天上山不安全，欲打退堂鼓。虽然我已经答应了老婆，但真的要去了，心里还是拿不定主意。但老婆坚决地否决了我的建议，说心诚则灵，遇到这点小雪就裹足不前，干脆就别上山了，内心首先有了抵触情绪，上了山也是白上。她要我抛却一切杂念，心中方才有佛，心中有佛才能得佛庇护，才能心想事成。我拗不过她，只好冒雪向灵玉山进发。

　　灵玉上离我们云城不远，车行一小时过半便到了。
　　灵玉山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灵。车甫停，雪也停了。下车伸展伸展酸麻的四肢，跺跺脚，竟然跺出了金黄的阳光，冰凉的心被暖得灿烂起来。仰望，一辆接一辆缆车穿梭在云海之中，山下的人心也被牵引着，热切起来。赶紧排队买票，人很多，不时有人插队，引得后面的人嘀嘀咕咕骂骂咧咧发泄着寒风中的不满。也有人根本就不买票，亮了证件或递上纸条，鸣着喇叭呼啸着冲进了山门。不知道佛祖看着乱糟糟来此朝拜的众生会作何感想，还是否会保佑他们，实现他们的愿望。

　　终于买好票，乘景区大巴抵达登山缆车口，再排队，再等，腰酸腿疼，哈欠连天。下车时的好心情也如身边缕缕薄雾慢慢稀了，寡了。及至登上缆车，漫长的等待已经让人对周围的美景索然无味。悬在空中，默默地祈祷佛祖保佑，千万不要让缆车出了问题。在佛祖的地盘上缆车应该是安全的，但也不一定，可不久前这里就发生了事故，摔死了两个善男信女。事故并没有阻止教徒们的热情，络绎不绝的缆车正在把无数众生的各色心愿输上山里的寺庙。


35.朝拜之旅（上）

　　买票排队的事宜均是我老婆做的，我事实上只是个甩手掌柜。但我老婆还是担心我变脸，坏了事，上了山后就处处陪着小心，万事依我。我好像是一个随时就会发脾气的孩子，一不小心就会闹出莫名的事故来。我知道老婆比我更累，也就尽力地挤出笑容，配合她完成朝拜之旅。
　　在熙熙攘攘的大雄宝殿的香炉前，我们挤进人群，燃着了请来的香，敬佛。老婆一脸虔诚地躬身对着香火拜了起来，因为烟的熏陶，烟瘾大发，口里酸水翻涌，也就顾不了许多，就着敬佛的香火点烟。弯腰点烟时，我发现一个长相斯文、戴着一幅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士，随着我一个女人朝拜时躯体的曲直动作，一脸淫笑，嘴角流着口水，摇摆着蠢笨的身体。我从来遇见如此无耻之人，也从未看到过如此丑陋的面孔，顿时就有一种呕吐的感觉，赶忙捂住嘴，逃出了人群。

　　老婆敬完香，看我脸色苍白，问我是否不舒服，我告诉了她亲眼目睹之事，要她和我立刻下山。讲述完之后，我依然愤怒难平，挥着拳头说：如果菩萨保佑这样的人，那真是没有天理了。
　　老婆当然不愿随我下山，她说：你呀，真是个无用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换成一般信徒即使不出手，也会吆喝两声的。不过这样也好，省得节外生枝，生出是非来。
　　老婆极平常的一句话，却像一把锋利的刀刃划开了我的衣服，让我这个文人的灵魂在凛冽的寒风中赤裸开来。的确，文人在遇到不平之事总是夸大手中的笔，俨然自己就是良心的代表，民众的启蒙导师。就如我在生活中对我老婆居高临下的心态，总觉得高雅的我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有时甚至是懒得理会老婆从生活中得出的处世哲学，以为太庸俗态市侩。可不平之事就在眼前的时候，却因为患得患失而畏缩退却，事后再进行廉价的忏悔，将忏悔整理呈一篇痛心疾首的自省书，在一家或多家报刊上发表，赚点烟酒钱。对于大多数像我一样的文人，大抵都干过这样的买卖。

　　老婆见我沉默着闷头抽烟，说：跟你们文人说话真的很别扭，一不小心就捅到了马蜂窝，触到了敏感处。你们文人啊，都是林妹妹，多情伤感。好了，这也怨不得你。你不要太自责，菩萨自会责罚那个下流坯子。
　　我狠狠地抽完了剩下的半截香烟，默默地跟着她走向大殿，抽签占卜自己的官运。
　　希腊哲学家说过，人不能踏进同一条河里。从哲学的意义上，这句话确是真理，宇宙万物无时无刻不在运动，每一秒每一刻世界都在发生新的变化。但现实生活远远比哲学更丰富更鲜活。如果说在月半弯的午夜遇到吴阳处长是巧合，在灵玉山灵云寺再次遇见他，就不能不说是缘分了。就这样，我和吴处长因为缘分而再次踏进了同一条河里。当时，我心不在焉跟着老婆跨大殿的门槛，差点被门槛绊倒了。老婆白了我一眼，说：你也太脆弱了吧。遇到一点小事就没精打采，还能干什么大事。菩萨可正看着你呢？我一抬头，果然看见了慈眉善眼的菩萨。我老婆迅速抢占了有利位置，等待地上的蒲团空闲下来，好参拜。因为殿内肃穆的气氛，我也不敢造次，专心地揣摩两边的佛家对联。冷不防，正在参拜的男人，秃头，头顶亮闪闪的，反光晃了一下我的眼。我这才发现这个头顶好像在哪见过，我绕到人群的前面背对着菩萨的塑像，仔细一瞧，不由得心惊肉跳，天哪，我竟然看到了我们的吴阳处长。吴处长嘴中念念有词，双手合十，非常恭敬地行跪拜大礼。吴处长非常投入，恐怕达到了忘我的境地，因此就没有发现我。我慌忙绕到老婆身后，要她和我一起开溜。老婆当然不理我，像陌生人一样狠狠地剐了我一样，兀自等待吴处长完成，占领地下的蒲团。我再也不敢久留，不再顾及老婆的感受，只身退出了大殿。


36.朝拜之旅（下）

　　混到香炉前的善男信女中，借袅袅烟雾作屏障，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大殿的出口。一会儿工夫，真的就看到了吴处长走了出来。此时一顶黑色的圆顶礼帽已经盖住了吴阳处长智慧的秃顶，一幅宽大的墨镜几乎遮蔽了他大半个脸。他走出的时候，我并没有认出来，他站在大殿前的台阶上，左右腿交替伸展，舒展因久跪而酸疼的膝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转身向大殿旁边的一条古老的石阶，不时回头张望。我就是在他走向石阶时认出了他，他肥胖的屁股一扭一扭的，就像孕中的女人，这是吴处长最为典型的标志，特别是在他转身的时候，头、肚子、屁股就同时扭动，就像一根藤上的三个冬瓜。我赶紧顺藤摸瓜，决心搞清吴处长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吴处长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偶尔看看远山上的美景，像是一个艺术家在选拍摄的角度，搞得我心惊胆战，随着他的节奏转换步伐，寻找隐蔽之所。终于到了一个青砖小院前，吴处长停下了，拿出餐巾纸耐心地擦汗。他就像一个地下工作者，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借擦汗的机会，细心地观察周围的形势。此地不像大殿前那般人潮如流，只有三俩衣冠楚楚，气宇不凡的男女闲庭信步。没有了流动的遮蔽物，我就不能跟得太近。还要处处提防吴处长锐利的目光，害得我吃了不少苦头。特别是最后，吴处长像猎鹰一样环顾四周侦查形势时，我前面的一对老少那女，突然中断了柔情私语，少女发出了一声怪叫，直接牵来了吴处长的目光，我着实吓得不轻。好在我急中生智，快速弯下腰，解开一条鞋带，再系上，再解开，再系上，如此反复数次，吴处长终于收回了目光的利剑。我乘势迅速跑到小院边的一个竹林，隐身细察，奈何视力不佳，加之薄雾中的寒气在镜片上冷凝，只能看个大概。

　　吴处长徘徊了数分钟后，将一个信封递给了门前的沙弥。沙弥双手合十，行了礼，转身折进了院子。须臾，一位须发皆白身披大红袈裟的僧人。吴处长与老僧相互敬了礼，便随僧人走进了幽深的小院。
　　吴处长在院里所做之事，我和您一样无从得知。糟糕的是，为了等待吴处长从院里出来，弄个究竟，我足足等了半个多小时，在寒风中打了数十个喷嚏，嗓子眼直冒火。打心里感叹革命战争年代打伏击的战士在冰天雪地里埋伏，的确不易，非常人所为！
　　吴处长出来时，手里多了个包裹，龙袍色，金黄。吴处长非常恭敬地与僧人拜别后，昂首挺胸走下了石阶。仔细观察，你会发现，我们吴处长的步伐比来时潇洒了许多，情不自禁地吹起了口哨，只是很短促，也许是觉得不妥，哨音的下半截被吴处长吞了回去。吴处长的三个突起的部位此时在淡淡的雾霭中像由冬瓜变成了膨胀的气球，飘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