萦良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飞君道:“那你等一下就找个合适的机会给妈吧,不要给到爸爸手上。”
萦良又点了一下头,问:“妈妈,她自己……知道吗?”
这次是飞君点了一下头。
萦良没再多问,调转脸和正在看窗外的阿恒说话,告诉他车子经过的是J市的什么地方。
出租车穿过繁华的闹市区,一直开到J市肿瘤医院里面,停在院内的一个小花园旁边。
萦良跟在阿恒的身后钻出车门,四下一打量,正看见一个高挑的女人冲着他们走了过来。
萦良仔细一看,是飞君的姐姐灵君。她便牵着阿恒迎了上去,叫了一声:“姐。”
原灵君笑着说:“辛苦了,辛苦了。过来这边吧,他们都在花园里。妈妈心痛这些孙子孙女,不想让他们沾染病气,所以坚持要在这小花园里见面,空气好一点。”
小花园里长着青青的竹子和松柏,被附近那些仍旧调零得近乎赤裸的树映衬得生机勃勃。
石凳子上放着一个厚厚的座垫,上面坐着的便是婆婆,其他的家人四散在她的周围,志君家的三个孩子在一旁打打闹闹。
萦良一边向婆婆走去,一边盘算着要说些什么。
她内心真的很害怕这样的场景,害怕不得不用语言来安慰痛苦中的人。
因为,她真切地感觉到,对于一个行之将死又无比眷恋着生的人,语言上的宽慰是那么的苍白无力。也许萦良本身便很不善于安慰人,她不知道痛苦中的人想的是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能令对方忘记自己的伤痛;她也不知道如何掩藏起自己平安的幸福,才能令对方忘记被不幸的命运选中的愤愤不平。
她找不到可以安慰绝症病人的话:
安心养病?怎么安心?
你会好起来的?真的会吗?
她也不知道哪些话题可以不刺激绝症病人,因为所有的话,都根植于生活,而绝症病人正要失去的,便是这生活的全部。
在那些真正痛苦的人面前,旁人无论怎么劝慰,都有着隔靴搔痒的无能为力。
害怕归害怕,话仍然是要说的。
萦良来到婆婆面前,也只能是说出一句:“妈,你还好吧?”
看到婆婆点头后,萦良便拉过身后不安分的阿恒,让他叫奶奶。
阿恒用他清脆动听的童音,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奶奶”,这声“奶奶”似乎比某些药物还有效,婆婆瘦削而悲苦的脸上,立刻绽放出一朵真心的微笑,她伸出枯瘦的手,拉住阿恒的手腕,轻柔地把他扯近一点,然后摩挲着阿恒那一头跟飞君一样偏硬的头发。
可能感觉到奶奶的脸色不同寻常,阿恒一直带着一丝畏缩的样子,奶奶拉他靠近的时候,他挣扎了一下,但看到萦良带了点警告意味的眼神,便任由奶奶拉近,勉强让她摩挲了几下之后,便开口要求道:“我想去和姐姐他们玩。”
等奶奶一放手,他便立刻跟着其他三个孩子跑开了。
萦良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转眼见到旁边的公公,便叫了一声:“爸。”
公公点了点头,勉强笑了一下。
志君媳妇花儿拿来一叠报纸让萦良垫着坐,以免受凉。
萦良接过报纸,在灵君旁边铺上,坐好。
此时原飞君也走过来,在志君旁边坐下了。
于是一大家子人,就着暮春户外暖暖的阳光,分散在医院小花园里的石凳子上、花坛边。
除了跑跑跳跳的孩子,这些大人们,都静默着,象一张橱窗里陈列着的全家福老照片。
日期:2011-02-09 12:27:53
(三)
萦良认真打量着婆婆。
虽然已是暮春,但婆婆身上衣服穿得比较厚实,大概是比常人更怕冷的缘故。衣服下的身体是否瘦了,萦良看不出来,但从脸上来看,婆婆比春节时更瘦弱,似乎在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她的许多生命力都流失掉了。她脸上的皮肤粗糙而多皱,使萦良觉得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大的萦良母亲要老好几岁。而几乎从萦良认识她时起,就没怎么变过发型的短短的头发正扁扁地贴在脑门上,其中不少已经是灰白的了,鬓发下面依然是那两只金耳环微微地闪动着。
看着这样的婆婆,萦良很难相信,她年轻的时候,在乡里算得上第一等的美人。不过萦良知道这种说法的真实性非常之高,因为公公身上较多地保留了他年轻时候的丰姿,当时他又是乡里最有文化的人,还有着令乡人无比羡慕的职业,这样的公公会娶没有文化的婆婆,想必婆婆年轻时的相貌,的确很有些可观之处。
灵君也说过,志君家的老大与年轻时的婆婆最像。这个老大,五官眉目都端正灵动,个子出挑,腿儿笔直细长,已经可以看出相貌上的优势来。如果灵君的说法准确,那么婆婆年轻时,是很好看的了。但萦良从嫁入原家起,就没有见过比较好看的婆婆,这算不算也是一种“美人迟暮”呢?应该算吧,而且这位美人的迟暮似乎比一般女人来得更早更快!
婆婆坐在座垫上的身体尚挺得起来,看着还有几分精神。
她的眼里,并没有多少痛苦和愤懑,但她的眼睛,看每一样东西都很贪婪,天空、白云、翠竹、松柏、四散在周围的家人……当她看着几个跳来蹦去的孩子的时候,眼光真像一只温柔的手,恋恋不舍地把把每一个孙子从头到脚抚摸了一遍又一遍。
公公在婆婆身边坐着,愁眉苦脸,但并不显得特别悲伤。他也是络腮胡子,但显然按时刮过,和他以往任何时候一样——头发整齐,裤缝笔挺,皮鞋铮亮,因此虽然和飞君同样过着在医院陪护病人的苦累的生活,却并没有如飞君那样显出落拓来。
原飞君和原志君两兄弟挨坐着,都低着头,看不清楚他们的表情。
萦良想起第一次去原家时,大概因为自己对于志君来说是一个既陌生又将变得亲近的人,或者因为志君的所作所为,令家人已经不愿意再相信他,他没有可以倾诉的人,便对萦良说他自己以前如何爱打架,有“小霸王”的外号;说他自己如何捣蛋,为此挨过父母无数次的痛打;说他家里如何器重飞君,而对他总是批评;说他自己读书如何不好,找不到正式的工作,别人对他是如何瞧不起,他说的那些都是萦良从没有碰到过的问题,而且那时的萦良还很年轻,不知道如何劝导一个心事重重的“问题少年”,她就只能笑着说些安慰的话。
一转眼,这个爱打架的、总觉得自己委屈的少年,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
弟媳花儿坐得稍远一点,她的眼睛更多时候盯着滑溜得像泥鳅的几个小孩子。花儿五官端正,比以前胖了不少,原来姣美的瓜子脸,现在成了鹅蛋形,原来的小蛮腰,现在也明显臃肿起来。
萦良还记得,自己刚嫁到原家时,花儿在一所中专学校里念书,因为是乡下的远亲,便寄住在原家。那时的花儿,皮肤白生生、水灵灵的,大眼睛双眼皮长睫毛,杨柳似的小腰身,像足了春风里的一朵盛开的花儿!
花儿经常“小表哥”、“小表哥”地叫志君,声音也是脆脆的,甜甜的,脸色更是白里透着粉,套句古人的话,好一朵能行能言的白桃花!
春天到了啊!萦良感叹一句,回房后便带了些促狭地对着飞君学花儿叫“小表哥”,然后乐得滚倒在床上,并在心里猜测,这两个年龄相貌都相当的年青人之间,会不会碰撞出点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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