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一咬牙,提醒静融别往水面看,自己踮着脚试着继续向前,好不容易挪到桥板中间,船上不知哪个促狭的,望见二人窘相,故意朝水里扔东西,“噗通”一声,惊得双城差点翻下板去。此刻江风正猛,身体这一晃,便似收不住,双手乱舞起来,眼看就要失去平衡,两人顿时大叫出声,船上听得动静,才有一个船员过来,搀扶着她们上了船。踏上甲板,双城经过方才这番,两腿竟不住打颤,又怕被人耻笑,只得暗中扶稳栏杆,挺起身来。一问才是因为她们迟到,错过了登船时间,船上已经收起上客的路桥,只留这么一条窄板,供船员出入方便。江渝轮的二副接引了她们,一路走一路笑:“这个东西啊,叫跳板!只有船上的人才走得,要象武侠小说里的轻功一样,点着走,不能踏!老何不是说你们是来实习么?将来要跑船,就得学会这第一道功夫:走跳板!”
听说何云鹏明早才登船,二副把双城和静融安排到了四楼的二等舱。当时长航公司行驶于重庆武汉之间的江渝轮大都分四层五等,从脏乱不堪的底层散舱往上,楼层越高,价钱越贵,条件也越好。二等舱里安置了两张床,新换的被单枕套倒很清洁。靠墙有一张小桌,一把折叠椅,屋角竟然还有一个简单的盥洗瓷盆,半身镜下搁了块小小的香皂。跟二副道了谢关上门,双城一头扑倒在洁白的床铺上,嘴里呜哩哇啦地兴奋起来。这还是她头回离了家长,自己出远门,睡在陌生的地方。静融却顾不上好奇,只在屋里走来走去,不停从旅行袋中掏出各种各样吃的喝的用的东西,又拿一方小毛巾往水龙头上沾湿了,细细将床沿,桌面,甚至枕头边的墙面都抹了一遍。双城舒舒服服地靠在枕上,瞧着她忙碌,问她是不是打算在这儿住下过日子了。静融白眼说你偷懒还卖乖,双城被骂了,却更有一种安稳的愉快。
一时归整完毕,两人吃了静融带的点心,清洗一番后,便出门去寻厕所。出得舱来,但见漫天白雾,象一床巨大的被盖覆在江城之上,只近处码头几点桔色灯火,当真如幻如梦。两人倚在栏杆上看了一回,双城想起老电影里,江姐也曾站在这坡石梯上,怀揣着她的革命理想。革命的理想,双城是谈不上,但江姐的大衣旗袍,雪白的围巾,手拎的皮箱,倒一直烙印在她心上,是这块生养她的粗糙之地难得留下的优雅一笔。说给静融听,却让她想起中学的时候,双城总能设法卖掉学校发的电影票,有回放的就是这部《烈火中永生》,她们在电影院外站了半天也卖不掉。总算开演前,有人来问是什么片子,双城回答间谍片,这才脱手……一提两人都笑,从小到大,多少顽皮。
夜深回房熄了灯,双城在黑暗中仍旧说个不停,一会儿是夜半钟声到客船,一会儿是尼罗河上的惨案,直到静融的呼吸深重起来,她才住了嘴。这一静下来,耳中听得船外江水奔流,那一番闯荡的决心还未出发就添上几缕乡愁,当下拿定主意,无论如何,将来都不让静融离开自己,天长水阔,至少还有俩人同行。
等一觉醒来,船已快到涪陵,何时起锚出发的,梦中竟全然不知。两人忙出了船舱去寻那二副,才见何云鹏正与几个人在船长客厅说话。何云鹏打过招呼,便吩咐双城静融自去餐厅,说那边留了早餐给她们,跟着又一抬手,看了眼手表:“叫餐厅添俩菜吧,把中午饭一块吃咯!”双城脸一红,赶紧退了出去。饭后静融开始晕船,只得回舱躺下。甲板上寒风刺骨,双城略站了几分钟,胡乱看了一圈,便也缩回室内,伴着静融休息。好在何云鹏一上船,便如鱼得水游走在一干熟人当中,对二人不闻不问,竟没空打搅,双城心底方觉安稳。
第二天清早,突然有人捶打舱门,将她们从梦中惊醒。何云鹏在门外喊了一声:“快起来,上甲板!”双城回过神来,和静融胡乱穿戴完毕便奔去船头。此时天刚亮,甲板上人不多,夹岸已是崇山峻岭,山上密林巨石尚不分明,全都笼罩在一层藕灰色的雾霭中。长江象被拦腰一束,骤然收紧,白盐赤甲之间,夔门的身影犹如披着战袍的巨人,正渐渐逼近。何云鹏举着一部老式像机,让双城静融靠栏杆站好,自己佝偻下身体去瞄那镜头……双城见他在皮风衣外添了条羊毛围巾,又用一顶绒线帽罩住了稀疏的头顶,看上去老态毕露,风头全无,心想这也不过是个老头,迟暮之躯何以挡路,便迎着烈烈江风,于万水争流中展颜一笑。
毕竟有着半辈子的感情,何云鹏站在船头,指着前方横断江面的那扇岩壁,大声对她们喊道:“夔门天下雄!”一时迎风飞沫,激昂不已,但悬崖狭迫处,风声如雷,直灌双耳,双城什么也听不清,唯觉人在船中,渺如浪花一朵,只得随那洪流奔腾而去,绝无反顾。两面山崖几乎要撞及船舷,初生的朝阳将夔门向东的一壁染成赤红,江水拍岸,咆哮不止,双城和静融并肩站着,象千百年来她们的无数同乡一样,于这磅礴无言的画面中,一转眼便离了故乡而去。
日期:2020-05-06 15:21:45
行到宜昌,离船上岸,何云鹏一个旧相识开了金杯车在码头等候,直接去了餐厅接风。跟着两三天,从宜昌到沙市,一路不停地拜会、吃饭、吃饭、拜会……一开始,双城还留神听,多几次后,发现不过是些浮夸的套路。何云鹏至始至终只是那一件标志性的黑皮风衣,象是从香港枪战片里走出来的人物。每次落座,必先将水壶大哥大端端正正贡在面前,散过名片,人便往后一仰,半瘫在沙发上,开始一遍又一遍演义环宇公司如何起死回生,又如何转运发家的传奇……他的目光并不在周围任何一个人身上,而是永远指向天花板一角,灰白的脸上浮起微笑,仿佛和一个隐身的人物相谈甚欢。这种场面看多了,双城对何云鹏的印象从险恶变成了滑稽,以至于自己这趟跟差,也显得可笑起来。
好在一路美食甚丰,接洽的单位悉以特产相待。湘鄂多水,宴客皆以湖鱼为主,清蒸武昌鱼,红烧鮰鱼,千椒钵钵鱼……偏双城最不擅吃鱼,静融便把鱼夹到自己碗里,细细理了刺,再递回给她吃,连何云鹏见了也笑:“难怪要人陪,原来这张嘴,只会说话不会理刺!”接着一盆菜红汤滚滚地上了桌,双城筷子夹起来一瞧,竟是一枚婴儿握紧的拳头,吓得“哎呀”一声扔回盆中,汤汁溅了满桌。东主倒不见怪,哈哈笑道:“又是一个被吓到的美女!”这一道原是红烧牛蛙,那牛蛙竟有野兔大小,宰下四脚来,便跟婴儿拳头无异。双城大不喜欢小地方这种求奇作怪的吃法,当下便搁了碗筷。
何云鹏见她不语,便挑事说这位可是马可波罗号上的才女,大学生导游云云,双城当下觉得自己也搁浅在河滩上,成了被人围着拨弄的一条大鱼。几个湖北人酒过三巡,正想拿女孩子开趣,便起哄要她现场导游一段来听。双城再想拿起筷子塞住嘴,已经太迟,只好抿口茶,脑子一转,开口道:“领导们笑话了,我初来贵地,向各位拜师还来不及,哪里就有什么‘游’好‘导’呢?既然主人发话,只能胡说几句,大家要觉得好笑,就算我代何总多谢各位湖北乡亲了。”一语未了,何云鹏先领头赞了声好,双城便接着瞎掰道:“你们看这北方人南下旅游,要么恨长江头的川菜太辣,下不了嘴,要么嫌长江尾的淮扬菜太淡,开不了胃,这一头一尾一浓一淡的,倒不如坐船到长江中央汇合了,尝一尝这浓妆淡抹总相宜的湖北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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