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辈——一代人的心灵葬礼》
第16节作者:
泪问花 处理了日常事务,安排好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手脚歇下来了,而沉默的大脑又开始蠢动。好像白天随太阳睡去,而夜晚星星便一颗接一颗在黑色的背景上闪烁。
有了舒适的家,有了食物来源;人们也不再追击,生活照常。又逢春光融融,一切似乎十分美好,让人想不起什么忧伤的事。我感到自己轻飘飘的,没了着落;脑袋如空壁苍白,没有实感。我感到不安了,可又说不出个究竟。我们不正是渴望平和与安静吗?而眼下的生活与所期盼的似乎并不是一码事—一又像是时过境迁,总有一种茫然失落。我强迫自己去回忆,可回忆依然破碎,如一只晶亮的玻璃杯跌落地下,碎了;捡起来的不再是从前的杯子了。难道时间真有那么大的能耐,把昨天的事一抹而去?难道我这么贪图安乐,竟如此不孝?才这么些日子就忘却了葬身于灾难中的前辈和同伙?难道我竟如此卑劣、下贱,昨天才遭受到敌人的污辱,今天就与之结交友好?我感到自己的陌生,又感到恐惧。这是怎么回事呢?从前祖上的光辉哪里去了?光复家园的雄心哪里去了?复仇雪耻自的决心哪里去了?在血与火中为接受洗礼的悲壮的心绪哪里去了?我感到被生活抛弃在一片荒漠戈壁上,看不见前辈仁慈的脸,听不见伙伴快乐的笑声,所有熟识的东西都随风而走,留下今天的我是一个甚至没有多少记忆的东西。
可是,我们为什么要记住那些伤心的往事呢?为什么要让噩梦般的日子永远如蔓藤纠缠在我们的身躯,不让自己轻松、快活?我们活着的、死去的所有同类的努力不都是为了有一个幸福安宁的未来吗?至于光复旧园,那简直是连做梦也不会再想起的往事了。因为面临的事实告诉我们。那只能是一个梦,一个淡远的、可望而不可即的梦——平日不刻意去想它时,脑袋里模模糊糊不那么清楚,现在一下像露出水面。我认清了它的最终结果,便感到近乎残忍。光复故园,多少个日日夜夜,它成了我辈心中一个恬静的避难所,一个唯一不曾倾覆的神殿。它保存在我们的记忆中是那么牢固。即使陷于最艰难的困境,亦不曾动摇过它;我们源源不断地从它身上吸取力量,获取信心,它是人们集体团结协力的一个号角,一面耀眼的旗帜,它鼓励着我们奋勇向前,视死如归;因为我们感动自己身后有万千只期待的鼠眼在盯着我们,在为我们呐喊、助威,令我们每一个鼠辈都热血沸腾,置生死于度外。可是,现在这个号角沉寂了,这面旗帜沾满了灰尘,在风中沉凝地翻动;继而,又被什么东西模糊了,勉强晃动几下,眼看要消失了。而我们似乎对此视而不见,听之任之。旗帜既不挥舞了,我们也装聋作哑,陌路人一样从旗杆旁边溜过。我们过自己的日子去了。
天要下雨,鸟要高飞。这不是很自然吗?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可找依然要去想,去留恋,明知它已模糊不清。行将消失,我仍然企图通过回忆去想它,去把它变得鲜明如初。虽则无用,总归有一丝温暖、一丝慰藉。
沉重的家史想来并不愉快,恰恰因为沉重,又像给了我这颗变得优悠、轻飘的心一个依靠;好像秋天的风筝越飞越高,令人高兴,亦叫人不舍。要用一块石头压住绳子,不让它飞到天上去。
我不是常常想过自由自在、无牵无挂的生活吗?为什么这些生活一露面,便感到不自在,非要拿点什么东西束缚一下才好呢?
我又困惑,又担心。生活,在我面前不再像清泉流水那般脆亮、欢畅。它支离破碎,像一个平淡得出奇而又不十分可恶的东西。它虽看似安宁,却失去了一种活泼的生机。因而,又令我怅然。
5
鼠辈循规蹈矩,相敬如宾,与人们相处有日。既掌握其动静,便可自由出入。井水不犯河水。每次外出回来,酒足饭饱。他们总爱饶有兴趣地谈些见闻,说几句笑话,或者不痛不痒地挖苦一番人们的种种蠢举和怪癣。比如,人们一餐饭要忙三两个钟头啦、每个门口要上两扇门啦、一壁之隔老死不相往来啦。等等。
望着大家自满自足、感觉良好的表情,我又隐入自设的陷阱——孤独。似乎自己被很多莫名的绳索捆绑着,放不开手脚,不能和伙伴们一同欢笑,一同去蹦跳。一旦混入大家的吵闹声中,我便失去平衡,感觉不到自己了。似乎自己身上另有一种特殊的气味。有别于大家。有时候,我想,他们的生活是不是过得太不严肃,缺乏凝重感?因而想用过去的号角来震醒他们,激发他们。可连我自己亦还拿不准的东西,我哪有勇气用它来说服他们呢?有时,我又把矛头对准自己:怪自己脑袋生得怪。自己不快活,便眼红同类;自己沉重,便要别人一同不轻松。我不是讨厌自私自利吗?结果自己反倒是自私的人。有时候,我又一厢情愿如快刀劈乱麻般把问题消掉:或许世界从此太平,但多疑的性情又把我一把扭转:“我们吃的是人们挣来的,他们岂肯甘休?”心底的阴影又徐徐上升,像乌云一洋罩住了半边天空。
我就这样郁郁寡欢、闷闷不乐。出到阳光下,嗅着暮春浓腻的花香;仰望金黄色的太阳,眩晕的光吸出我的热泪。我感到世界一片光亮。而这个肚子塞满麻絮般思想的躯体也被光溶化了,糅合在和煦春风里去了。合上眼,久之,我又在漆黑中沉淀,又有了沉重感,不能随春光飘逸了。是啊,鸟儿依然啼鸣,花儿还是那般芳香:枯枝又发新芽,太阳照常升起。可我醒悟到,我不再是从前的我,我无法回归过去。以往,我们的生命随四季变调,随鸟儿欢歌,一切都那么和谐、那么自然。不是没有困苦,不是没有悲伤,只是那些东西无一不如尘落地,伤不到我们。可现在不行了,生命凝结成一条,时间顺着一个方向转。我们肩负着包袱,往另一条生活的路上走去。
为了生存,我们要流血奋斗;为了糊口,我们要小心谨慎;为了安宁,我们要循规蹈矩;为了自由,我们脖子要套上沉重的枷锁。变了,一切都颠倒过来了!
我感到我的脸发冷,我的心要板结。即使不再有人来追杀我,即使不再有天敌来骚扰我,即使不再有病痛来折磨我,我一样平平安安地吃饭睡觉,一样和和气气地与同类与人们融洽相处,——但是,我注定逃不出一种无形的藩篱。
日期:2011-12-30 10:0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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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个年月之后回头看这些日子,我才明白,其实,这是我鼠辈脱胎换骨的蜕变时期。可是,一个自给自足、自足自满、以血缘关系维系的、温情脉脉的群体被另一个野心勃勃、私心自用的群体包容、同化的过程中,除了一些清晰呈现的事变外,对于心灵的去向,我们能预见点什么呢?即使是我对自己亦不能透悟,何况对其他同类呢?总之,轻描淡写的诸种古老的欢乐、无忧、清静都随着家族的肢解而消逝,代之而来的是种种新的满足、兴奋、热烈和彷徨、忧伤、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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