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大小便失禁，家里终日一股恶臭。父亲很难堪，便努力控制自己进水进食。这也不是办法啊！一家人都围着父亲，劝他多吃一点，身体在紧，父亲很固执地咬紧牙关。母亲泪水涟涟。
　　要想阻止父亲绝食似的自我折磨，让屋子有一点新鲜空气，就得有水。无奈这地方用水很不方便。打水要走半个小时的山路。山路的尽头有一座高高的山，山上怪石嶙立，山脚背阴的地方，有一眼泉。泉里的水咕嘟咕嘟往外冒。打水人排着长长的队，泉里的水往上渗得慢，要等上好半天才能接满一桶，接到最后就是半桶水半桶泥了。
　　灰色的天空，苍黄的大地。乔树、乔林、乔菊终日穿梭在山路上。他们的脸木木的，眼神愚钝而空洞，对这恶劣的自然环境早已麻木不仁，能做得只有忍受忍受再忍受。唯一不能忍受的是乔木，他担了几天水，就把两只水桶砸了。在外面呆得时间长了，他早已脱胎换骨，这块天，这块地，这个家，这里的人都让他生出深深地厌恶，刚刚回来的那份愧疚也被这沉重的日子磨得一点一点地钝了，责任又不允许他临阵逃跑。他都要窒息了！

　　他心里有一个强烈的愿望，那就是父亲不能永远这么躺着，父亲必须重新站起来。母亲和乔树都告诉他，医生说了那是不可能的，乔木想这小县城的医生知道什么，他不相信上海、北京治不了父亲的病。当然，这需要一大笔钱，乔木决定回去，找同学和朋友借。
　　父亲仿佛知道他的想法，这天清早跟母亲叽咕了几句，母亲帮父亲擦洗完身子，关照了乔树媳妇和乔菊几句，就出了门。母亲回来已经是下午了，黑黑的脸冻得绯红，单薄的衣裳上飘着一层雪花，并且一瘸一拐的。乔菊惊叫着拍打着母亲身上的雪花，“妈，你这是怎么了？”
　　母亲皱了一下眉头说：“人老了，不中用了，路也不会走了。”
　　乔林也忍不住地说：“妈，有什么事，你就吩咐我们去做，你要是摔坏了，我们可怎么办？”
　　“唉，我也没有去干什么，上一个月你大姨夫悄来口信说你大姨妈病了，我心里惦记着，去看了看她。”母亲又转过身来对乔木说：“你大姨妈好多年没有见过你，一直念叨着，你回去的时候，去看看她。我看她那样子，拖不过明年春节了。”母亲说完又流下两行泪。这一次回来，母亲总是对着他流泪，乔木觉得心里很凄然。
　　母亲打开攥得紧紧的布兜，从里面掏出两斤来肉，一把芹菜，放在案板上，然后揉巴揉巴塞在门后。这布兜已经像一块抹布分不清颜色了，这还是乔木大学毕业那一年从外面买了几斤水果拎回家来的，没有想到一转眼就过去了两年。

　　乔林和乔菊见到案板上的肉，眼睛都直了，对家里的饭菜，他们向来不抱任何幻想，除了馍馍土豆就是馍馍土豆。他们都习惯了，所以，这一回，不习惯了，说：“妈，你这是干什么？”
　　母亲一阵辛酸，说：“你们难得回家，全家也难得聚在一起，就包一顿饺子吧，一家人吃一顿团圆饭。”

日期：2009-04-30　09:56:04

　　自从父亲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一片乌云就笼照在全家的上空。现在乔木回来了，他们好象看到了希望，连乔树都认为家里不可能像以前那么束手无策，起码债务总可以缓一缓吧！果然母亲一大清早悄不吭声地出了门，跑那么远的路，买回来了肉。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呀！
　　母亲说把桌子摆在父亲的房间，于是搬桌子的搬桌子，包饺子的包饺子，摆碗筷的摆碗筷，忙得不亦乐乎，一家人都一团喜色。
　　一盆热气腾腾的饺子端到桌子上，乔林和乔菊很长时间没有开过荤了，比赛抢饺子，一会儿，就抢光了，母亲又端上来一盆，两个人又一抢而光。母亲笑着骂道：“就知道塞，也不让一让你哥。”
　　乔菊擦了擦嘴说：“我哥天天在城里塞呢。”
　　大家都笑了。
　　吃完了饺子，收拾完碗筷，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聚在父亲的身边。乔林和乔菊掏出课本，雨成也拿出了书，虎成在他母亲怀里睡觉了。
　　乔木坐在父亲的旁边。

　　父亲竭力挣扎着坐起来，无奈身体不听使唤，他用两只手支撑着往前挪，乔木急忙过去，把父亲扶起来靠在被子上。这一场事故，使父亲面目全非，他简直都不大认识了。在他的记忆中，父亲高大、结实，就象一棵百年老树，经历风霜雪雨，却屹然耸立。现在的父亲就像一盏灯，耗尽了他生命中的油，在渐渐地熄灭。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你也不必太难过，我能活着见你一面，已经很满足了。我唯一不放心就是你们几个。”父亲又急喘起来，喘成了一团，声音在狭小的房间变得粗厉，全家人都慌了，围着父亲团团转，端水漱口，抚背，喂药，擦脸，着实忙乎了一阵。
　　父亲平静了一会儿，目光灼灼地看着乔木说：“你年纪也不小喽，也该成一个家了。眼光不要太高，你要是考不上大学，有哪一个城里的女孩会看上你呢？”乔木刚想说什么，父亲制止了他，“以后全家的重担都要靠你来挑，你要是不成家，我怎么放心呢？”父亲沉默了一会，又说：“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就是你哥了。你哥上学的时候，成绩也很好，我为了你们三，硬是没有让他念。这些年，他跟着我风里雨里，吃了不少苦。俗语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嫂子自从嫁到我们家，没有过上几天舒坦的日子。以后你对他们不要苛求太多，能帮衬一点就帮衬一点。我也同意分家，让他们一家开开心心地过吧。”

　　乔树站在旁边说：“爸，我怎么能撇下你们？”
　　乔树媳妇也说：“爸，你想到哪里去了？”
　　父亲摆摆手，继续说：“不要总是守着我，家里横竖有你妈。全家人也不能喝西北风。从明天起，乔树要是能找到活，继续去打工；乔木仍然回去上班；乔林和乔菊回县城上学。”
　　乔林看着父亲说：“我已经长大了，我也像大哥一样去打工，挣钱给你治病。”
　　父亲一掌拍在床边，勃然大怒地说：“你要是那样，我就是死了也不会瞑目。我这些年东奔西跑，挣一点血汗钱，就是想让你们把书念好。”

　　乔木一心想弄一笔钱给父亲看病，父亲吩咐完第二天，他便回到了金西。刚开始乔木把希望寄托在单位上。他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单位总不能不管吧！再说他是借，又不是白要。他找到总经理。经理一听，便双手一摊说：“你父亲的遭遇令人同情。可是，退休职工的工资都拖欠了半年，这马上就要过年了，再这样拖欠下去，那帮老头、老太太还不得把我煮了吃。”虽然总经理说得也是实情，但是这么大的一个公司不可能几千元钱拿不出来。

　　这条路行不通，乔木并没有死心，又把身边的朋友、同学仔细地筛选，一个个地过滤，虽然平时大家都嘻嘻哈哈的，但是能有借钱的交情也没有几个。上大学的时候，他凭借着奖学金和家教那一分微薄的收入，过的是饥一顿饱一顿，却从来没有借过钱。没有借钱不知道借钱的滋味。那天晚上，他去得是华北家，坐到深夜，天南地北神侃神聊了半天，他还没有走的意思。华北打了个哈欠说：“你究竟来干什么？”

　　这等于下了逐客令。他涨红着脸，本来不想说了，可转念一想，这半宿不等于白坐了吗？于是，鼓起勇气说：“我急需要用钱。”
　　华北当即就给他拿了1000元。这已经相当够朋友了。华北正准备结婚，也正是用钱之际。
　　这样跑了一个月，收获甚微。乔木回到宿舍，把借来的钱数了又数，连上面的纹路都被唾沫星子洇得模模糊糊。这几个钱对于父亲的病无疑是杯水车薪。他不能想象辛苦劳累了一辈子的父亲永远就那么躺着，可是，该借的地方都借了，又不能去偷去抢？他被逼得走头无路，又不切实际地想到了炒股下海经商。这些都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他就是去，也得有本钱，他现在一贫如洗，什么也干不了。

　　他在宿舍里踱来踱去，李品突然跳进了脑海。他没有资格和她谈婚论嫁，开口向她借点钱，看在他们过去的交情上，总不至于拒绝吗？不管怎么说，他们曾经那样好过。何况她家境很富有，而她本人也还有那个能力。
　　他仿佛看见父亲从床上一跃而起，敏捷得像一只狡兔。这场面鼓舞了他，使他热血沸腾，他迅速地换掉拖鞋，穿上棉衣，从房间里出来。
　　即使在冬天，夜也比他的想象要繁华得多。卖羊肉串的，卖瓜子的，买小吃的高声吆喝，远处传来的歌声，又参杂其中，把夜炒得非常的火爆。那些躲在树阴里的姑娘也蠢蠢出动，伺机着每一个酒店的开张。
　　城市的夜就像一桶泔水，既色彩缤纷，又含垢纳污。乔木因为没有钱便和这一切格格不入，觉得夜是寂寞的，清冷的，城市更像一个荒凉的岛屿，其实他更像匆匆而来的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