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杵臼与他抱着的婴儿,一并被杀。
瓜瓞已铲,孽根尽除,屠岸贾们满意地长长吁了一口气。而程婴,却抱着真正的赵武一同藏匿在了深山老林之中。
又是一个十年。公元前587年,因韩厥多方努力,不停向晋景公劝谏“以成季(赵衰)之勋、宣孟(赵盾)之忠,而无后,善者其惧矣!”景公终于决定为赵家平反昭雪。
于是,深山里长大的赵武被召回,赵氏得以雪冤,屠岸贾被灭族。
一切尘埃落定。
仇报了,冤伸了,位复了,赵武成人了。这时,年迈的程婴却要与大家告别,不是功成名就后的归隐,而是要死别。
他要去赶赴迟到了十年的一场死约。订约双方其实都是一个人,自己。
他静静地说:“昔下宫之难皆能死,我非不能死,我思立赵氏之后。今赵武既立,为成人,复故位,我将下报赵宣孟与公孙杵臼。”
赵武边啼泣边顿首,说您不能这样。程婴慨然一笑:“不可。彼(公孙杵臼)以我为能成事,故先我死;今我不报,是以我事为不成。”
遂自杀。
日期:2021-06-20 16:30:57
四
因一句许下的诺言,甚或连诺言都没有,只是一种自我认定的责任,然后为了他人家一条小生命,一个将自己及亲身骨肉的性命轻易就抛掷给豺狼,一个不惜忍辱蒙垢、甘愿受世人唾弃而含辛茹苦将其抚养成人,又在功成之日自杀以报。
此时,那个男婴是谁,保护他的终极意义是什么,都已退居出价值尺度衡量的范畴,“感君恩重许君命,泰山一掷轻鸿毛”的情绪也已不再确切,心中凛然的只有责任,胸怀盈漾的只有道义。
不怯死以苟且,不毁节以求生,秉一种辉光高洁的品格,向世人表达自己的崇高,意气自任,纵情放性,发奋扬历。而这,才是与莽莽宇宙互为一气,激情舒泰的至大至伟享受!
为了一个普通士兵的生命,而要付出成十上百倍战士的生命,值吗?这是公映在21世纪的美国大片《拯救大兵瑞恩》提出的疑问。
为了一个婴儿的性命,一干智勇高古之士,不惜抛头颅,洒热血,掷青春,贱声名,值吗?这是上演在公元前6世纪的救孤故事提出的疑问。
提问其实一直没有停止。但你可能不知道,当提问产生时,价值核心已经从唯美、壮烈、高拔的彼在意义,沦入了物化、性价、权衡的此在磁场。因为可以确信的是,在那个意气凌厉的时代,弥漫着古典英雄主义的天空下,压根不会有这样的质疑。如同十年特洛伊战争后,雅典元老院最后给定的回答是:为了海伦的美丽,再打十年也值。
美和道义没有价格。
不管《战国策》、《左传》与太史公的记载如何相左,我都不能不说这个永恒的托孤救孤故事,已成为一种历史镌刻的寓言,是中国古典英雄主义的最早先声。它最终酿就了一方浓酽的忠烈文化,使清冷的易水可以照见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的苍凉身影,让窄小的豫让桥可以见证侠客朝着一件衣服三跃而击的悲壮一幕。
救孤的君子们,他们知道自己是在用生命为另一条生命摆渡,使赵氏血雍得以延续,他们不知道,这个获救的孩子终将成为赵氏复兴的奠基人。
成为晋国正卿的赵武主持晋楚弭兵大会,不仅扩大了赵武在诸侯国之间的国际影响,也增强了赵氏在晋国的政治地位。晋平公十三年,前545年,出使晋国的吴国延陵季子通过对赵武等的打量后得出一个结论:“晋国之政卒归于赵武子、韩宣子、魏献子之后矣!”
事实正是这样,赵武后三世至赵襄子时,韩、赵、魏灭智伯,三家分晋,赵氏从宗主一跃而为诸侯。倘没有程婴、公孙杵臼、韩厥,便没有赵武,那么后来的赵国也将无从谈起。
此时,正可翻开顾炎武的《义士行》,双目潸然,低声吟诵:“饮此一杯酒,浩然思古人。自来三晋多义士,程婴、公孙杵臼无其伦!下宫之难何仓卒,宾客衣冠非旧日。绔中孤儿未可知,十五年后当何时。有如不幸先朝露,此恨悠悠谁与诉?一心立赵事竟成,存亡死生非所顾。呜呼!赵朔之客真奇特,人主之尊或不能得,独有人兮长叹空山侧。”
曾子为之总结道:“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欤?君子人也!”(本章毕)
日期:2021-06-22 09:29:07
第六章 千古慷慨悲歌地
古赵大地的上空,似乎总劲鼓着一股豪迈、纵放、炽烈的风。这风凌厉席卷,烈烈飞扬,数千年而不息。
乃至公元752年,李白从广平醉骑白花马首次来到邯郸时,善感的诗人立刻嗅到蒸腾于这片土地的剑气萧声,快意写下“赵俗爱长剑,文儒少逢迎。闲从博徒游,帐饮雪朝酲。歌酣易水动,鼓震丛台倾”的绮丽诗行。
几乎同时,王昌龄因世乱还乡,途径邯郸,用豪纵之笔记录下这样一帧画面:“秋风鸣桑条,草白狐兔骄。邯郸饮来酒未消,城北原平掣皂雕。射杀空营两腾虎,回身却月佩弓弰。”
公元733年,高适北游蓟门南归时,为邯郸游侠少年的风姿深深打动,研墨伸纸写下:“邯郸城南游侠子,自矜生长邯郸里,千场纵博家仍富,几处报仇身不死。”
浪迹天涯,性情本就旷放不羁的大唐诗人们对邯郸的印象,似乎都是八个字——尚气任侠,豪纵恣肆。
一
黄遵宪说:“慷慨悲歌士,相传燕赵多。”
但,除了易水河边的壮士终已不顾的那袭白袍,燕地委实找不到更多的慷慨背影。而赵地,然诺必践之人鱼贯,怀义弃生之士奔竞。贵交尚信,轻命重气,甘心守节,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构成了他们群体性精神人格,这种精神高标又蒸腾开来,普化为一种地域性价值取向和道义皈依,对更多的来者产生向往与召唤。于是,这片热土终于成为前赴后继、代不绝义的慷慨悲歌之地。
对此,司马迁与班固也分别给出了地理历史学上的解释。
《史记·货殖列传》称:“(赵)中山地薄人众,犹有沙丘纣淫地余民。民俗懁急,仰机利而食。丈夫相聚游戏,悲歌忼慨。”
《汉书·地理志》则道:“邯郸北通燕、涿,南有郑、卫,漳、河之间一都会也。其土广俗杂,大率精急,高气势,轻为奸。”
站在他们各自所处的时代打量,地薄人众、土广俗杂的地方很多很多,怎么独有赵国邯郸人呈现出高气势、轻为奸、悲歌慷慨的精神气质呢?
我更愿从赵人的精神血脉源头实地勘察。绕过为营救赵氏孤儿落地的几颗头颅,就看到了一个人——赵鞅的心腹家臣,晋阳城的始创者董安于。
公元前500年,赵鞅兵临卫都,迫使卫灵公献上“卫贡五百家”,因没有根据地安置这五百家,于是暂置于赵氏分支邯郸午(也叫赵午)占据的邯郸。很快,董安于深谋远虑,以铜为柱础,以荻蒿楛楚为墙骨,为赵鞅营建了一座与其他五卿抗衡角逐的可靠军事堡垒——晋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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