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广:“妈妈,这个事,我反过来,正过去,反复掂量过了。我不能交公,我不能把破圩的责任揽到我头上,我承受不起。全村一千五百人会把我撕碎了,一块块地生吃了的!”停了一会儿,“我也不是逃避责任,我想用我的方式暗暗补救。”
“补救?”
穆广满面涕泪:“易洲我救不回来了,我一定要把我的灵魂赎回来!”
母亲:“这也正是妈妈的意思。你瞧,我都把你弟弟妹妹支走了。我知道,是妈妈不争气,落得这么个破身子,拖累了你。你是出于一片孝心,才那么做的。其实,现在耕久舅舅更需要这笔钱。他伤得那么重,你应该去看看他。”
穆广:“我也想到了,就怕秦晴误解我。”
“她误解你什么呢?你喜欢她有错吗?”母亲轻轻地摇摇头,“喜欢一个人,是没有罪的!就算她误解你趁易洲出事,你想跟她好,这又有什么错呢?反过来讲,她在悲伤的时候,你不走近她,又怎么谈得上你对她有情有爱呢?”
秦耕久腰部受伤,无为县医院怀疑他的肾脏受损,又不敢确定,只好要求他们立即转院到巢湖地区医院(又叫四康医院)。
在县医院院子里,许莲枝扶着竹床,握着秦耕久的手,整天以泪洗面,她说:“耕久,两个孩子都没成家啊,你千万别撒手!”
秦耕久:“别哭,我死不了!”
秦朗来了,许莲枝忙问:“秦朗,筹到钱了吗?”
秦朗说:“我回村里找毛鉴民支钱,毛鉴民说村上的账册、存折都给水冲走了,根本没办法去信用社提款。现在阿姐在想办法,让我先来陪你们去四康,抓紧手术!”
许莲枝:“不交押金,哪个帮你爸做手术呢?”
秦耕久强力翘首问道:“易洲哥哥有消息吗?”
秦朗摇摇头。
在雨中,一辆三轮车奔驰在江堤上。
车上,秦晴揭开三轮车挡风帆布的一角,朝外张望,风雨打湿了她的头发,她也浑然不觉。顺着她目光所及的方向是烟雾濛濛的江畔挡水柳树林。柔弱的枝条,在浑浊的江水中摇曳。
穆广挨着她,半个屁股就位坐在她身边,一言不发,他知道,秦晴在深切地怀念着易洲,他能说什么呢?
秦晴过去一直扎着马尾巴,现在放了下来,头发刷下来,遮挡了半边脸庞。这垂落的头发像屏风一样屏蔽着秦晴的世界,把穆广拒之门外。
穆广没有叩击这扇屏风,而是保持着自尊,利用这个空闲,想着自己的心思——
穆广跟秦晴既是同龄,又是同学。从小学到初中,秦晴与穆广,由青梅竹马渐渐发展到暗自相悦。
1973年,也就是穆广初中毕业的那一年,县委组织部提拔李文诚担任高河公社书记。李文诚是土生土长的高河公社江心洲人,他要改变江心洲人的命运。
这年冬天,江南江北奇寒酷冷,沿江冰封,芦苇中不见鸟,江水里不见鱼。公社、大队和生产队三级同时发动社员兴修水利,疏河道,筑圩堤,铺道路。公社书记李文诚召开广播会,他的誓言是:把江心洲的圩埂挑得跟无为大堤一样高,一样胖,一样墩实。那样的话,洪水来临,就不再把洲区当行洪区主动放弃了。对生活在洲区的村民来说,每一次行洪都是一次灭顶之灾,家产和庄稼一起归零。退水后,各家的生活从毛竹筷子开始,从头置起。
十四岁的穆广参加了那次兴修水利大会战。经过战天斗地的洗礼,穆广仿佛一夜之间长大成人,一个冬天长高了五公分,并且跟一位好心的大爷学会了旋网打渔的绝技。一开始生产队给他按半个劳动力计工分,一天计五分工。到结束时,计到八分工。那时候,他母亲秦采芬在生产队劳动只计七分工。
第二年(1974)开春,穆广主动辍学,和母亲一道参加生产队的劳动。
有很多次,秦晴背着书包,下意识地经过穆广家门口时,忽然想到穆广已经不上学了。她觉得,凭穆广的天分,不应该一辈子拴在江心洲这片飘摇的土地上。
当时,秦耕久找李文诚,力争革委会批准在江心洲创办一所耕读学校,就叫江心洲小学。李文诚说,办学的经费控制在县教育局,要报批。江心洲隔江渡水,交通不便,就算报到县教育局,教育局的人也很难来高河实地考察。不来考察,不能上会,批准又从何说起。
秦耕久提出,不要教育局批,办学经费大队自筹一半,另一半由公社拨款。李文诚把手一摊:“你们大队那一半从何而来?”秦耕久提出,请公社允许大队办一间水磨石厂,这个厂的盈利用来办学。如果县里不同意,那就叫县里批准我们办小学。
李文诚指着秦耕久的鼻子:“你这是将了县教育局一军。”
秦耕久狡黠一笑:“捎带,也将了县二轻工业局一军。”
这些想法与李文诚暗合,他把右拳头砸到左手掌上,说:“有想法,也有搪塞的理由。你们干吧!我没看见。”接着又补充一句,“偷偷干,别出事。”
秦耕久一啧嘴:“什么叫偷偷干,应该叫悄悄干。”
“对!悄悄干,蹚一条路子。”
秦耕久决定由大队会计毛鉴民兼任校长,聘用民办教师,工资按整劳动力的一倍半计算。
这是一个让人眼热的职位!
秦晴在父亲面前用尽了死缠烂打的手法,竭力把穆广推上这个位置。秦耕久也想借此机会弥补对穆孝林之死的愧疚。
毛鉴民翘起二郎腿,点上一支烟,慢悠悠地说:“这个这个,穆广这孩子嘛,嗯,本身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问题出在他的家庭出身,中农成份。本来江心洲办小学就没有得到正式批准,加之,大队利用这个由头,办水磨石厂。办厂要经过县里二轻工业局批准,没有批准就是非法的。做非法的事,就是违法乱纪。办学和办厂,两件未经批准擅自行动的事之外,再加上一个中农成份在当教师,这整个江心洲就成了‘封资修’典型了。”
“扯蛋!”秦耕久拂袖而去。
搞不定毛鉴民,秦耕久没好对女儿讲实情,女儿对他误解,说:“你不把穆广的事办了,我就罢课,不上学了。”
这件事僵持了一段时间,毛鉴民以公社领导为借口推荐来一个年轻人,他的名字叫易洲。
易洲当上了江心洲小学教师,也是这个学校唯一的教师。周一到周六上课,周日扫盲。学校创办期间,毛鉴民建议易洲住在大队书记秦耕久家。
秦晴读到高二上,真的退了学。
第二年,毛鉴民把校长职位让给了易洲,易洲住到学校,依然在秦晴家搭伙。
李文诚推动广播工程,大喇叭进村,小喇叭入户。公社和大队设广播站。秦晴当了大队广播员。秦耕久经常让易洲写广播稿,让秦晴播音。秦晴与易洲耳鬓斯磨,日久生情。
穆广对易洲的怨恨是不可调和的,但他只能把一切都埋藏在心里。
由于人多地少,仅靠农业不能养活社员,高河公社书记李文诚号召社员们想方设法发展副业,利用农闲时间,编芦席,做手艺,捕鱼,跑运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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