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2-03-03 09:27:05
十七.一号战备令
(三)
“那我们今天就不回去了。反正忠儿也刚到,我们留下来陪陪他,明天一早再走吧。”马亚蓉赶紧对幺舅说,她心里一直垫记着忠儿,毕竟孩子还从来没有离开过父母。
“不行,不行。”幺舅急得差一点跳了起来,“我只请了一天的假,今天无论如何得赶回去。”他说什么也不答应,吵着一定要赶回去上那已经完全不正常,领导也不怎么管的班。
“哎,我说牛勇扬,现在是莫得班车了,不是我不要你回去呀。”马亚蓉生气的说。
“我们去公路边看看。”幺舅挺着身板、硬颈子犟头的说道。马亚蓉知道只要幺舅摆出这个样子说话,就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他今天就是走也会走回去的。再说啦,她明白了他的意思后,不由得震惊的看了看他,又把他无可奈何。
从她认识幺舅到现在,差不多十五年了,他什么时候缺过车?!他工作这么多年,连个自行车都没有,不是买不起,而是不需要。家离工作的地方这么近,出外办事又总是可以要车的,他从来就不需要去搭什么车。现在,他为了那份,说来有点发腻,但事实上就是如此,那份在当时跟本没人看重的对劳动纪律的遵守,那份近于迂腐的对党的忠诚,尽管他还不是共产党员,他现在居然提出来要去公路边搭野车!他有这种表示,就已经让马亚蓉明白了他非回去不可的决心。她无话可说,跟他一起来到了马路边。
公路上的车不多。本来嘛,那年头梭边边的人就多,能不做就不做,谁原意劳神费力来挣这无人理睬的表现咧?!反正不挣表现工资也照领。他们等了很久,眼看连着过去了好几辆车,幺舅都是走上去,又涨红着脸退了下来,他实在是开不了这个口。
“还是我来吧。”马亚蓉从兜里摸出了毛主席语录,理解的站到了丈夫前面。就在这时,一辆深绿色的解放牌货车开了过来。马亚蓉老远就冲着司机使劲的挥舞着小红书,细细的纤腰跟着乱摆,喉咙也放开了大叫道:“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说;革命同志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看着妻子在前面疯了似的挥手,左右摇晃的纤丽身影,幺舅心里涌起一阵感动,她总是这样善解人意。
司机是个跑长途的老鬼,千奇百怪拦车的也见过无数,还没见过这样子的,一个柔弱的长身女人发疯似的在前面扭着很美的手和腰,挥着红彤彤的红宝书,嘴里大喊大叫着毛主席语录。再说啦,那年头的红宝书就如同圣旨,谁见了也要怯火三分,不由得脚下一紧,就踩在了煞车上,轮胎发出了嗤嗤的尖叫声,车停了下来。
那是一辆敞篷的解放牌货车,放空回城。马亚蓉跑上前去,仍旧很大声很激动的说:“最高指示,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抓革命,促生产。公共汽车现在停了,可是我们还是要赶回成都去上班。”司机没说什么,只是往后扬了扬头,意思就是让他们上。
马亚蓉转回头去,向站在路边的幺舅挥了一个上的动作。幺舅跑上前来,显出第一次爬车的生疏和苯拙,却又显出一个精壮男人的力道。他跑上来就一跳,双手抓住车厢靠路边一侧的边板,一个引体向上,右腿接着往上一勾,便勾住了车厢板的边,手脚并用的一使劲,很麻利的用最不好爬的方法,从最不好爬的地方,翻进了车厢里。不耐烦的“救世主”已经启动了车,幺舅赶紧回转身把跟在后面的马亚蓉象提小鸡一样提了上来。货箱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他们俩便摇摇晃晃背对背的横坐在了货箱的正中;马亚蓉的脸朝着公路中间,幺舅的脸朝着路边。
那时的乡间公路本来就不宽,公路边又没有人行道,挑担的、推鸡公车的、骑自行车的络绎不绝,给汽车留下的道就更逼仄。尤其是对面来车时,两车相错,强劲的风刮面而过,带着刺耳的呼啸声和机械行驶的轰轰隆隆声,让马亚蓉感到一阵阵害怕。她对幺舅说她怕,要幺舅跟她换一换。幺舅笑着站了起来,一边随着车摇晃身子,一边把她原地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然后把她往车厢靠路边的一方推了推,又背对着她坐了下去。
日期:2012-03-03 12:06:00
十七.一号战备令
(四)
秋天的风在飞快的车速中更强劲的刮着,刮得幺舅的脸生痛,刮得他头发根根竖起,眼也眯成了一条缝。对面来车了。错车时风刺耳的呼啸声和带刹时的尖厉噪音,就象恐怖片里配上的声乐,更助了风威,使风刮得越加强劲。幺舅却丝毫没有害怕,他反而觉得很燮意,还故意仰着脸,去迎那风。
一辆车错过去了,接着又是一辆车。这一次来的是一辆满载货物的重车。那重车在和他们坐的轻车相错时,紧靠重车右侧的路边,一辆自行车突然龙头一歪,向重车这边偏了偏!重车司机的盘子又往路中,也就是对面开来的轻车这边稍稍偏了偏。只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马亚蓉立刻觉得自己的背后一阵狂风扫过,便空了!自己一直依靠着的那结实的背脊梁消失了,消失得这样突然,消失得她难于接受!那重车的左侧车厢已经将轻车的左侧车厢整个儿的挂了下来,包括坐在左侧面对着路中间的幺舅。
马亚蓉也被狠狠的撞到了后车板上。她习惯性的叫了声勇扬,便觉出了异样。她从被挂裂的车厢板往外望,只望见天悠悠的,几根细长的柏树刺破了天。她的头被撞得发晕,手上也满是挂痕,流出浓浓的血。她把眼往下移,敞开的左边车厢让她象看宽银幕一样看到如潮的人在涌,涌向车的后方,她的天就躺在车后方的柏油路上,半身扭曲,满头满身的血污。不!她的天不能这样就破了,她呼的一下从车厢上滚下,连爬带滚的冲开给她让道的人流,扑向他,用手去摇他。
他躺在那里,不理不睬,血却咕咕的流过不停。她哈着声喊不出来的叫着他,也求着越围越多的人救救他。
“你看脑壳都挂成那个样子,都扁了,破了,那里还有气阿!”,“莫得气了!”,“莫得救了!”,“人已经死了!”路人们乱纷纷的大声告诉她。
她望着围着她的人,听不懂他们的话,心里想;救人如救火啊!这些人是咋个咧哎,居然连人都不救!于是她猛的从地下抱起幺舅,吃惊的人群诧异着往后退,退开了一条道。她抱着她的天,血淋淋的在公路上狂奔起来。边奔边疯了似的大喊;“医——院——在哪里?医——院在哪里?”那血,浸透了她的身,从她的指缝间,手臂下,衣服的下摆上,还有裤管边,往下不停的滴。滴成了一条深红的血带,吓人的印在乡间简陋的公路上。
公路两边的人象活动的电影定住了格,走路的不走了,骑自行车的歪着车,一只脚尖点着地,推鸡公车的站住了,肩上的绳子掉下来,挑箩筐篓子的立住脚,任挑子从肩膀上滑下来,路边卖菜的拿着菜,忘了递给买菜的,张开的口没有说话,买菜的也忘了要,走渴了喝水的人把瓶放在嘴边,任水流在衣襟上,忘了用嘴去接,...一个个全都用不同的眼神看着她,同情的,诧异的,吃惊的,怜悯的,恐惧的,害怕的,奇怪的...一个纤弱的女子竟抱作一个满身是血的男人在路上狂奔。路上的人给她让路,给她指路,给她带路,...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帮她抱欲在血中的她的天。
在路人的指引下,她一个人抱着她的天跑了一、两里路,冲进了最近的一家公社医院里,冲进她能冲进去的医院的一间房,冲着穿白大挂的人喊:“救救他!救救他!!快救救他呀!!!你们是医生啦,救死扶伤是毛主席要你们做的呀!”
全医院都闹昂了,快去看呀快去看,一个女人抱着个死了的男人,满身都是血!全医院都在嚷嚷,医院来了个疯子,要医生医死人啦!
还是一个年过半百的大夫行,先叫人推来活动床,把她的天接下来,平放好,推进手术室,还告诉她手术马上就做,然后哄走了看闹热的医生护士病人和病人家属,以及闻声涌进医院的路人。她望着推进手术室的天,对每一个走进手术室的人连声说谢谢,便立在了手术室外,两眼动也不动的盯着手术室的门和窗。她仿佛想看穿那门和窗,看见里面的急救正在进行。
老大夫慢慢靠近她,很平静很专业的要她填一个病人登记表。她接过表来,才走到靠墙的一张长椅上坐下,埋下头,很认真的填上每一个字,包括家庭关系那一栏。她不愿在这些细节上耽误时间,想尽快办好必要的手续,让医生能安心做手术。她把填好的表交给老大夫说:“你是老医生啦,能不能去看看他们咋个做的?这手术是个大手术阿!”
“你放心,莫得问题,我去看着他们做。”老大夫很诚挚的回答,拿着表匆匆离去。
几个小时后,医院里按照她填写的家庭关系和家庭住址叫救护车把马爷爷接来了。她还站在手术室外,满脸满身满手都是他的血,就象一尊血红的雕塑,一动不动。马爷爷走到了她跟前,她看见马爷爷,一句话也没说,便一头裁在马爷爷的怀里晕了过去。
在医院里,马爷爷给肖思蕾打了个电话,然后让医院里给马亚蓉也检查了一下伤势。在医院的药物作用下,她很快醒了过来。医生说她只是皮肉伤,没有啥子大碍,不过受刺激太大,回家后需要静养。
马爷爷把她带回了忠烈祠东街,然后又去把忠儿接了回来。接下来她便是几天几夜的不吃不喝,躺在床上,两眼直直的望着天花板。她的脸,她的手,她的整个身子,都像是抽尽了水,干干的,皮缩成了皱,挤满了横纹。
【网站提示】 读者如发现作品内容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 非常感谢您对易读的支持!
举报
© CopyRight 2011 yiread.com 易读所有作品由自动化设备收集于互联网.作品各种权益与责任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