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是醉酒的缘故,她抱着身子,一头扎进被窝。
梦里,恍恍惚惚。
她变成十岁,程二哥哥偷偷带着她去遛马;一会儿她又大了些,和程二哥哥一起在盛夏时节在河里捉鱼,二哥哥会把烤得最香的部分第一个拿给自己;一会又是两个人定亲,二哥哥跟在大哥哥身后,冲她眨眼睛;一会儿,两个人夜里偷偷躺在屋顶上喝酒,都喝多了,她从屋顶掉了下去,还摔折了脚丫子,二哥哥被全家骂了好几个月……
突然间,又变了。
她拿着血淋淋的刀,站在大哥哥大嫂嫂面前,程二哥哥怒吼,长宁,你杀我兄长!
突然!
她又跪在朝堂,听着圣旨,“江保宁,勾结西容,扰乱军心,克扣军饷,通敌叛国,致六城失守,百姓流离。褫夺‘长宁’封号,没收军权,幽居郡主府”。“江保宁,蔑视皇权,谋害太子三师,戕害皇嗣,图谋不轨,以下犯上,贬为庶人,赐死。”
“哈哈哈哈,江保宁,你去死吧……”
“江保宁,你活该,你就应该灰飞烟灭……”
长宁,长宁,你此去可要长宁……
“啊——”
黑暗中,江保宁尖叫一大声,喘着粗气醒过来。
她还未从噩梦中缓来,便被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那人摸着她的头,一遍遍说着,别怕,别怕,别怕……
熟悉的怀抱和语气让江保宁再也忍不住。她两只手死死地捏住程培风胸前的衣服,全身都在颤抖,柔弱得像枯枝败叶,呜呜的哽咽声困在喉咙里,“二哥哥,你为什么帮着他们杀了我?为什么不去护着我?”
程培风紧紧抱着她,一个劲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
他们二人像被水浇过的木炭,互相渴求着一点重燃的火星,可都是湿淋淋的两个人,又如何能暖了别人。
前一天,还相拥而眠,第二天双方却像约好了似的,对昨日的事都闭口不提,只都似长了张面具在脸上。
尤其是江保宁,心中暗暗发誓,日后再也不醉酒了。
接下来两三日,她都兢兢业业地扮演川禾,每日里打扮得花枝招展,活脱脱一个傍上高枝儿的扬眉吐气样。
每日里,只要一见程培风便吴侬软语作势要滚到他怀里,有时他在书房写公文,她都要插一脚,闹累了便枕在他膝头睡觉。
任旁人看来,就一个草包美人。
只一日,府里吵吵嚷嚷突然忙碌起来。
一贯深居简出,天天躲在道所的千殷都出来询问。
江保宁本也无意探究,只是千殷在问申酉时,自己正好在一旁。
申酉说,是皇后娘娘为了庄家大小姐和尊长的婚事,担心尊长轻怠了庄家,让京都的人笑话庄大小姐,便赐了好些东西当作给庄家的聘礼。因为东西太多,又是皇家恩赐,不能怠慢,便都慢慢便堆到了青阳阁。
申酉说的时候,眼睛忍不住瞥了瞥旁边的江保宁。
等到正主夫人进门,川禾以前还是庄家丫鬟,难保会有好果子吃。
阳光照着,那人的脸只像轻薄透光的白瓷,神色没有一丝异样。
千殷喜静,不喜与人接触,便问申酉,何时吵闹的人和东西能搬走。
申酉回,那要看尊长何时去程家下聘,不过日子也快,婚期不到俩月,自然事事赶紧。
程培风从天镜司回来时,瞧见青阳阁被塞满了东西,去到露云苑却发现江保宁和下人们在玩掷骰子。
江保宁一见他,便跑过去,娇滴滴挂在他身上,周围的人见了,都默不作声悄悄退出去。
丝毫不见人有异样。
程培风一下将她从身上扯开,愠气说:“我要娶庄霏了。”
江保宁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我知道啊。”
“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川,川禾啊。”
“是皇家赐婚,我没有办法拒绝。”
“我知道啊,大小姐挺好的,就是有些骄纵,不过她仰慕你多年,是真心喜欢你,可以为你不顾性命,和你很般配。”
程培风上去拉她的手,眼神闪烁着,低声带着希冀:“我娶她,你没有不高兴?”
“挺好的啊,我有什么不高兴的,难道她进门,尊长会缺我口吃的?”
“我会与她拜天地,入洞房,她做当家主母,我会晨起给她描眉。冬日她若怕冷,我会替她暖手脚。她就算半夜馋嘴要偷食,我也提灯给她寻来。她若喜欢喝酒,每年我都亲手在院子里埋下一坛……”
江保宁睫毛一颤,打断了他,“庄大小姐一片痴心,尊长就是这般疼爱才能与之匹配。”
程培风听了,一把捏着她的手腕,快步流星将她拽出青阳阁。
他见到申酉后,疾声,“抬着东西,知会庄府,我现在去下聘。”
江保宁坐在他马的前头,看马儿横冲在长街上,忍不住叫嚣,“慢点!要撞到人了!”
她心里骂,发什么神经,又不是我逼你娶的,皇上赐婚,你有气找皇上撒去,感情我这几天兢兢业业装孙子,还得不偿失了。
马虽未伤到一人,仍旧引起长街一阵惊乱。
江保宁生前便喜在京都各长街乱转,非常厌烦有人快马穿街。
京都一直有明令,不允许在城中骑马飞驰,但这尺度很难拿捏,很多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有江保宁,凡是见有人快马引起街上慌乱,定要将其拦截下来。
她坐在程培风身前,没忍住,在半道就抢了他手中缰绳,叫停了马。
人跳下马后怒问,“尊长这到底在做什么?我一早便知你要娶庄霏,你不是也让我乖乖当侍妾吗?”
程培风也跟着她下了马,拖着她到了无人之处,厉声问:“你看我娶别人当真这么无动于衷?”
江保宁觉得他无理取闹,又不是自己让他娶的,就算有什么难言之隐,点头答应婚事的还不是他自己。
如今还有脸来责问自己为何无动于衷,凭什么所有理都被他占了去?
她也忍不了怒,回:“我只是个丫头,尊长不要忘记了。”
“好,好,好一个丫头。这些天,你愿意闹我,愿意和我多说两句,便说自己是川禾,绕在我身边。你想疏远我,指责我,就以江保宁的姿态敌视我。”
程培风当着她的面叫出“江保宁”三个字,将二人这些天的遮羞布撕得粉碎。
他拽着她两个肩膀,任由她挣扎也不放松。
“江保宁!”
程培风低吼一声,逼着对面的人望向自己的眼睛。
江保宁一下停止了挣扎,面如冷水,抿着嘴唇,负气一般,对上他的眼睛。
“是,我是江保宁!”
她也吼叫起来。
“江保宁,你我走到今天,你凭什么能一个劲指责我呢?难道你杀我兄嫂,我就不该怨恨你吗?你的仇怨积愤难消,我的弑兄之恨就能随风飘散吗?”
正因为他的话不错,江保宁气焰不自觉弱了下来。
她被他捏在掌心,竟一时语塞,只忍着悲戕盯着对方。
“你以为我有办法,坦然面对你,面对杀了我兄嫂的长宁郡主吗?我对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你以川禾的姿态绕在我身边,明知道那是你虚与委蛇,可我甘之如饴!为什么!因为我若心中念着的是长宁郡主,是江保宁,我又该如何面对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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