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典故作从容地看着黄晓奴,猛地想起吉普车上没有送她的礼品,这个意外,必须弥补。他想不出在闭会前短短的时间里,自己能弄到什么使她满意的东西送给她。她的冰冷的小手儿放在墨绿色台布上,泛着鹅羽也似的一团柔光,很难相信这样一双手杀过人,这样一双手拈花折叶也他妈弱了些。她的美貌使于典别扭,就是面前坐一个将军也不会使他那么别扭。她穿着X国军队夏季式军装,暗中改制过,消除了军装的呆板,裹衬出少丨妇丨风韵。透过桌面,于典感到她的腿一高一低错落有致地叠摞着,他不敢把自己脚伸得太开以免碰到她的脚。即使这样,他也感到她的体温从桌子下面飘来。她的眼睛是一对黑色贝壳,鼻梁造型也背叛了她的民族遗传而灵灵动动地翘拔着,口唇依然是X国女子的厚实且富有性感,微微的张开一道缝儿总在欲言未言。她一无妆饰,浅褐色皮肤细腻而且辉煌。她的微笑咧成两瓣,亲切里隐含轻蔑。她端过茶杯揭起盖子示意周围“请”,自己轻轻一嘘,鸟儿般地小啜一口。吓得陈中校忽然噤声,像犯下大罪似的,满场静极,直待她喝罢了水放下茶杯,陈中校才敢继续说话……于典莫名地泛起恨意:这妞儿凭什么雍容作态令在座的军官们拘谨?凭什么属于X国的妞儿?凭什么漂亮得要死却又挂满我们男人的勋章?
如此一恨,于典顿时把脚笔直地伸了出去,让身体大为舒坦。他感到自己的脚碰到了黄晓奴的脚,他装做不知道桌下有什么东西还朝下头一瞟,那只是感觉其实并没碰着什么。但他此刻却看见一双秀灵灵的裸足搭在皮革凉鞋上,那足儿不惯在鞋中裹着已悄悄地拔了出来,足背上有太阳留下的深色印痕,而不常被阳光照射的地方则还是一道道白皙。……于典一边抬起头,心里有了一个与黄晓奴共知的秘密,再看她时目光竟有些乱。
陈中校此次晤谈,不像以往那样粗豪洒脱,明显地在字斟句酌,甚至故意把话讲得铁面无情。他不光是说给于典听的,更是说给黄晓奴听的。他要让她耳闻目睹:他多么坚守本国利益,他的边境是铜墙铁壁,他对于典及面前的泱泱大国毫无惧意,他是X国军队忠诚儿子等等。于典拿定主意,待下次会晤黄晓奴不在时,就此事挖苦他几句。于典料定这小子将牢骚一番,说黄晓奴几件荤事,以此报答自己。他还会多少透露出一些这妞儿的上层背景。比如,她是某将军的太太之类。
黄晓奴始终沉默,如一个念头偎在桌边,颤巍巍并且散发温馨。
边境方面事务很快就交涉完毕,照例达成几项协议。接下来,他们该依照常规,离开会议桌,退到后面的沙发上享用果品和烟茶了。同时也意味着,双方从谈判中的僵硬立场上退却下来,转入轻松风趣的话题。作为相识十几年的边防军人,隐蔽着的理解和友谊那时便无顾忌地显示出来。于典建议休息,同时看黄晓奴的态度。黄晓奴从桌面上慢慢抽回手,氧气顿时为之一动,因为他们都适应了她的手搁在台面上,现在她把手拿开,那墨绿色台面一刹那仿佛死去了。她用汉语清晰地说:“刚才,我的战友替我隐瞒了身份。现在我想和你们再认识一下——真正地认识一下。我的真实身份是特种兵参谋;高等指挥学院现代战役学兼职教授;陆军中校。我的专业是研究现代地面战争,尤其是以中国为作战对象的军事战略。我此行目的,是考察十几年前贵我两国之间那场不幸的战争。我想,如果我不说实话,只能遭致你们更大的怀疑。何况,你们迟早也会查出我的背景……”她注视着陈中校问:“我这么说话可以吗?”陈中校紧张地点头。她又注视着于典问:“您的意见呢?”
于典道:“即使你说了实话,我们也照样会调查你的背景。”
于典没料到黄晓奴在正式场合中打破常规使用我国语言说话——那是有失本国尊严的。此举更证明她在X国地位不凡。起码,上面那些刻板规定不能伤害到她。她的汉语讲得比于典的部下们还要好,单色鲜亮音质悦耳,发音吐字标准清晰,只有在我国内地生活学习过多年的X国人才能如此。于典更没有料到这位美女竟是一位强悍的特殊军官;高级参谋、学院教授、研究军事战略,并且专以我国为作战对象。现在,于典面对她时不再窘迫拘谨了,因为她不再是个女人。
黄晓奴说:“为了取得信任,我愿意回答于中校一切问题。啊,我相信于中校不会利用我的话,趁机逼问纯粹的军事机密。对吗?”她笑了。
当然不会,那样做我也太操蛋了。于典按捺不住反击她的欲望,他想知道这女人什么动机并且真诚到什么限度。他说:“随便问两个问题吧,能回答就请说实话。不便回答摇摇头就行了——只要别说假话。第一个问题:黄女士去年就出现在名单上了,什么原因使你推迟了一年才来?”
黄晓奴说:“条件不成熟,边境方面多变的情况我想你能够理解。比如,贵国领导人访问我国首都,不是也推迟了一年多吗?我和贵国领导人的原因差不多。”
于典理解她的意思,却气她趁机把自己和我国领导人比喻在一起。“我再提一个问题,刚才你提到了十几年前的那场战争。我想问问,你胸前那些勋章是不是在那次战争中获得的?干脆说吧,是不是和我们作战得到的?”
黄晓奴低头瞟勋章们一眼,平静地回答:“有一枚是的。我因为英勇作战忠于职守,获得二级英雄勋章。”
“你毙过我们多少人?”于典粗声咆哮着,有些失态。他和陈中校面对面晤谈多年了,从来没因为陈中校曾同我军作过战而愤怒。但是她不行,她是女人!他受不了一个女人既美丽又毙过人。
黄晓奴道:“请相信,我毙的人绝对不会比您多。我并没有为此而恨您,您为什么要因此逼我呢?说实话,那次不幸的战争中,我击毙了一个贵国军人,击伤一个,就这么多。”
陈中校突然恨叫:“她的两个亲人死在你们炮弹片下面,她身上也有你们的子丨弹丨!”
黄晓奴用本国语言呵斥陈中校一句,制止他说下去,然后静坐着等待于典回话。
过了很久,于典说:“为什么拒绝和我握手?”他指的是她刚下车时那件事。
黄晓奴脸庞微微泛红,她站起身,把手从桌面下伸出来,有些发抖地、一直伸到于典面前。于典反而不自在了,心慌气乱,他也伸过手去,与她相握。他感觉到她的小手如冰匍匐在自己掌中,他轻轻握一下那块冰,她用力握了他的手。两人坐下,心情复杂地看着对方。周围人被这场面弄得有些痴,继之不约而同喟叹。
于典声音喑哑:“你有些什么要求,请说吧。”
黄晓奴道:“十多年前,在这附近进行过一场方山战役。我这次来,主要想调查那次战役的有关情况。时间过去很久了,许多细节开始解密,能够让我们更客观地更清楚地回顾当年战史,从纯军事角度研究双方的正误成败,为后人留下一笔未经歪曲的军事遗产。据我所知,那次战役中,于中校所在部队正是贵军主要作战部队,而于中校所在的连也正是主攻连之一。陈中校所在的K师也是我军主要参战部队,他所在营承担了几次关键性战斗。多有意思,你们曾经面对面在战场上勇敢作战,就像现在一样面对面。你们亲身经历了战役始终,你们知道得太多太多了。我听说,那么多年来,你们两人每月会晤,但是从来不谈当年那场战役的任何情况,我很吃惊,我知道这是多么难于忍受的事,我们头脑中的边界比大地上的边界更深刻更难以跨越。我有个建议:在那次战争前,我们两国是上千年的友邻,那次战争只是历史中的一个片刻罢了。现在让我们看在世代祖辈的分上,以战场老兵的身份回忆一下当年,不带任何政治色彩和感情因素,纯粹从军事科学军事艺术的角度剖析一下方山战役。也许,这对我们双方的国家人民正确看待过去有益;对我们双方的军队建设有益;对人类战争史的研究有益;甚至对我们消除遗痛开创未来也大有益处。哦,我想益处还不止这些,许多潜在的东西现在还没有恰当言词说出来。但是,回避它并不是个好办法,回避说明我们无力消化创伤,说明我们心底还埋藏仇恨和互不信任,我们在谈论和平时也没有摆脱敌对心理,我们之间的友谊过于脆弱,甚至友谊也只是一种利害平衡。我是一个女人,我希望那样的战争在我们之间永不发生。但我又是一个军事学者,知道战争是人类伟大遗产并对那场战役抱有极大兴趣。多巧啊,两位参战者都在这,分别属于敌我双方,我们能够比任何单方面都更加全面地看待过去了……”
于典微笑着打断她:“黄女士的中国话说得真好啊。”
全场寂静,如坠空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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