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晓奴刚刚提到方山战役,于典就凛凛然如大理石像,端坐不动。那场战役是他军事生涯中惟一亲身经历的战事,他全部荣耀全部自豪都靠它支撑。那次战役后,他连提两级,功勋累累,成为集团军著名英雄,走遍大半个国家作报告,直到现在他一想起那沸腾场面仍然激动不已。可这女人想干什么?她想偷偷地将那场子战役篡改成非法行径,她居然以为十几年后回眸一笑可以颠倒乾坤,她把自己的微笑看成原子丨弹丨那样了不起。她阴谋叫侦察大队9弟兄的鲜血白流,老于我身上3块弹片也成为性疮那样的丑闻。什么纯科学纯客观角度!于典更恼火的是:这妞儿朝这一坐就居高临下,哪里像当年叫我们打得抬不起头的角色?说的那些话倒也不乏动人之处,但是,这些话要说也该由我们来说,由我们来划一道时代新纪元,决定双方该做些什么。你们没说这话的资格。最起码,也该让个男人来开口,粗野点也行,起点是中将,不是漂漂亮亮的军姐儿。
陈中校沉吟道:“我和于中校会面,这一次已经是第42次了。我知道你在方山战役中是主要攻击方向,我正好是你主要对手。我多次希望能跟你淡淡那次战役,可是……”他颔首无语。这种支吾,让于典看来反觉得亲切。
于典说“黄中校所要求的超出了边境会谈的范围,我决定不了,必须请示上级。如果得到批准,我愿意和你重上当年战场,回忆回忆往事。打一仗,总结一下,步步提高嘛。我军的传统就是这样。”他努力笑着,双臂大度地挥动。
……双方会晤人员步入餐厅。按照规定,这只是一道工作餐,丰盛而不奢华。但是于典为了展示他的边防团富足,回回极尽待客之谊,菜肴中总有几道是X国军人难以品尝到的内地精美特产。今天餐桌上便摆上了怪味鸡、八宝海参、铁板烘烤等。他不习惯一道道地上菜,总是叫伙房把所有的菜肴一气做好,并且一股脑儿端上来,摞到桌面上,这才见气势。他认为餐桌跟谈判桌一样重要,吃的好证明我军物力充沛。他们会羡慕咱们。而屈服于一个国家往往就是人羡慕这个国家开始的。前些年,陈中校们曾想在餐桌争取平等与尊严——每次在此享受一顿美味,下次会晤也必丰丰盛盛地筹足一桌美味奉还于典。可是几次之后就露窘了,他们餐桌上毫无优势可言,打开的肉罐头常常是我们出口的。后来他索性认输,入境随缘故做潇洒,开怀吃喝大饱朵颐。于典面有得色,款款地带领他们走向餐厅,斜瞟见他们枯黄的脸庞发光。
黄晓奴半道上止步,不自在朝两旁望望。于典低头细语:“是不是……卫生间?”
黄晓奴感激地微微点头,神情敛然。
于典这里从来没有女性到来,因此没有女卫生间。他走进男厕所,把一个刚刚入内的干部赶出来,看看四周洁白的瓷砖,检视每个角落,估计能给她留下好印象,出来道:“里头没有人,你我都是当兵的,委屈一下吧。请,给你一个大单间。”
黄晓奴垂头走去。陈中校急忙到厕所门口,担任守卫,一对虎眼榔头般抨击屋外。于典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十数个边防站的兵,散立在墙根和树下,手里的活摞下一半,朝这里傻看不已。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异国女军人,以往偶尔看见自己的女兵时,他们尚有几分持重。现在活脱脱搁着个对方女军人,他们便凶猛地看,几欲看死她才甘心。
于典挥掌做刀朝他们一劈:“去去!友军嘛,有什么好看。”
黄晓奴在里面呆了很久才出来,似洗过脸,眼睛略见潮湿。她对于典说:“我想返回驻地。”
于典道:“为什么?工作餐已经准备好了,每次会晤都有这道程序的。”他目视陈中校,意思是让他挽留。陈中校转开眼睛,一言不发。
黄晓奴勉强笑着:“我看见了午餐了……实在对不起。陈中校他们可以留下,我先返回。”
陈中校说:“不行,规定同进同退,我们都返回。”
于典一句也未挽留,沉默着把他们送到吉普车前,彼此握别。黄晓奴说:“今天只是个开头,我们还会见面。”她等待片刻,于典不说话,她盈盈地上了车。吉普车驰离后,于典恨恨地盯着车影,继而原地踱步。10分钟后吉普车驰回,分送陈中校三人的礼品以及特意为黄晓奴准备的一只精美小座钟,原封不动地拉回来了。
于典进入餐厅,里面传出他的吼叫:“一个班来一个人,端一盘子菜走。他们不吃我们吃。”
阳光大刀阔斧地雕刻山岭沟壑,色彩们在暴动,冲击人的眼睛。
元音被太阳压得抬不起头,山水草木都如同火那样亢奋。他们面前这块铅灰色雾瘴却沉着得要命,从脚下直铺到天际,一动不动。雾瘴表面,被太阳照到的部分,蒸腾出朦胧巨大的彩晕。一只鹰被上升气流稳稳地顶在天空中,元音猜它正在幸福地打着盹——这全因为有了太阳。阴暗处的草木们散发黏糊糊臭气,雨水把石头几乎泡烂,一只破钢盔来不及生锈已长满青苔,菌类植物在霉雨期间什么都敢吃,三天后那钢盔就会给它吃尽……但是太阳过来了,被阳光踩到的东西,特别是最初一刹那会发出刺眼的光,继之飘出淡淡芬芳,包括那只破钢盔也冒出烧饼般的香气——这全因为有了太阳。他们面前的无边空间,都被雨水冲洗了几十日,具有极高的清晰度,假如元音愿意,轻轻松松就可以看见两公里外半边岩顶峰上的独立树,看见树上那只蚁巢,看见那只正在树干乱爬的一只工蚁,看见工蚁訇訇乱动的前脚趾甲——这全因为有了太阳。
可是下面这片欠操的雾瘴,这堆发了几辈子霉的臭云层,十个太阳穿不透它。它从山谷间源源不断地滋生出来,一层层叠高,蠕动着大群软绵绵的蘑菇头儿,再硬的风也吹不散它,阳光被它光滑表面弹射开,它天生具备地堡的气质,看上去坚硬无比。同时,你又可以把手伸进它肚里去,就跟伸进水里或是伸进炸开的人肚肠里似的,马上你就看不见自己的手了……你再使劲一搅,它冲着你脸泛起一个混浊波浪,你还没顾得上躲就把它吸进肚里了,这时便可以嗅出从雾瘴底部、大约两千米深的地面上升上来的战场味道。操 操操!这雾瘴表面平平坦坦,好像大胆点就能踩着它直走天那边去,可它最深处有2630米,跟半边岩等高。它在这片区域一卧就是三个月,三个月呀。被埋在它下面的人要么半死要么半疯,昨天二连就疯了一个,朝天上乱开枪,把自己右耳打掉了还不知道。方圆几千米的混沌里,每株小破树都像一个人,像人当然首先是像敌人。在雾瘴下面,兵们军装溃烂,一喊口令胸前的扣子就劈劈啪啪掉。足踝软得像面条,走着走着左脚就绊到右脚上了,这失误就足以使人相信碰到了敌情,你手里要有枪的话肯定走火。通常,走火打人比正式射击还准,你射击时一枪一个蛮不错啦,而走火时一枪能击穿一串前面的战友。阵地整个泡在水面,坑道里的波纹钢防护板能像烂纸那样撕开揩屁股。那棵树——那株被兵们拿来挂水壶用的树,前天还好好的,今天一早你去摘水壶稍不留神竟把手指头插进树心里去了,并且从对面捅下一个大蜗牛来。
雾瘴下面的一切都在萎缩溃烂,冒泡泡。雾瘴里不老下雨可到处是水滴。一颗水珠可以从从容容地沿着海拔2000米高的山峰往下淌,经过无数石坎草木什么的,一直淌到低于海平面的-53.4米的工事废墟里,那么遥远的旅途它一点也没变小,最后噗地掉进一枝斜插在泥中的枪管里去。枪管是合金钢,拒绝溃烂,水珠掉进去时溅出古筝般嗡嗡颤鸣,带出膛线的旋律。
芭蕉树、橡胶林、古藤与无数草莽们,都因水分过度而快要化掉了,它们匍匐在地面,不时沉闷得咔咔作响,那是自身压踏自身的声音。于典说,只要给一点太阳,它们就会像给子丨弹丨打中似的猛地跳起来,每个白天长高两寸,再在夜里长一寸。
元音最后望几眼远方的云顶岩,在这几个月里,它也和我们脚下的方山一样,只在雾瘴上面露出半个山头。对方K师的师部就藏在它腹部。云顶岩从来不放一枪一弹,以免暴露师部位置。我们也基本不向云顶岩上半部开火,以免暴露出我们已经知道他们师部的位置。
我们双方都装得很平淡,竭力不做眉来眼去的事。因为,殊死争斗的军人一般都不大敢承认:一个敌人同时也是大半个情人。要是没了对手,你不得失恋么?你自己不也所剩无几吗?再者,为了不让更棘手的恐怖接替云顶岩K师,你必须保养好面前这份小小的恐怖,别把它弄丢失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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