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青紫色毛竹高高耸立在元音面前,高约丈五,孤零零的,竹身稍稍向东倾斜。即使隔着厚厚的雾瘴,它也伸向太阳的方向。毛竹尖上戴着一只绿色钢盔,摇摇欲坠又始终不坠。细看它一会儿才判断出来,钢盔上有个弹洞,竹尖恰好插在弹洞里,毛竹才能把它顶那么高。那钢盔是三团八连连长的,去年攻打这座山,八连连长牺牲在这条小径上,钢盔掉进草丛。几个月后,钢盔下面的一株嫩竹钻出泥土,把钢盔越顶越高。每天每天,人们都以为它要掉下来了,但是它一直不肯坠落。那竹子戴着咱们上尉的钢盔,站在战场上,固执地表达不朽。钢盔檐儿下面,也就人脸部位那儿,恰好有一对叶儿比真眼睛还晶亮,死盯看每一个路人。
经过钢盔下方时,于典摘下军帽向它摇摇,再戴上。他告诉元音,这是阵地传统,上支部队遗留下来的。每个兵路过这里都得脱帽,否则你就不能活着走下阵地。老穆那次就忘了脱帽,结果叫人抬下去的。
元音说,我不脱。
于典说,当然我也有点害臊,这种迷信事当着战士时不能干,心里跟它解释一两句就算了。但今天我预感不好,你那弹头是不祥之兆。脱帽吧伙计。这儿就我们两人。
不脱。元音仰头盯着半空中的钢盔,又换个角度再看它,说,八连连长的眼睛也挂在那呢,真像。我看你们是害怕它才向它致敬。
于典说下面一段路最危险,妈的840米,我们叫它蛇肠,草丛里经常有伏敌。
元音无声无息地滑下肩上的微型冲锋枪,右臂稍微一动,枪柄已贴在掌中,右手食指也恰好卡进扳机环里,这一连串动作利索至极。然后,随着呼吸,那枪口闪电一样瞄准了钢盔……于典扑过去按住枪身,说你不脱就算了,别打掉它。
元音慢慢将微型冲锋枪归位。和刚才动作相反,他进入射击状态极快,退出射击状态时却极慢极慢。于典吃惊地看着老战友,不敢相信这个老大老二都受过伤的家伙居然还有这么敏捷的身手。他们静静地整收装束,重新披挂,检查武器。当一切停当之后,他们无论奔跑或者爬行,身上装备都不会发出一点声音。
他们商定:进入蛇肠后,于典在前面元音走后面,双方不要走出视野以外。一旦有情况,于典靠左元音靠右,这样才不会妨碍发挥火力。蛇肠最窄处不到一米,两边草丛里都有反步兵雷。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要脱离蛇肠去追击。下山时两人就不要说话,草丛中的伏敌将不能从语言训判断我们是友是敌对态度……交待完毕,于典做个手势,他们的枪都滑至腰间。这时,一缕风也没有,一丝动静也没有,但是竹尖上那只钢盔突然下坠,噗地掉在他们面前,然后一扭一扭地,弯弯曲曲地滚进腐叶堆里。在那儿停留一下,再顺着山脊往下滚。从传递过来的响声中你可以听出,它滚过了石板、罐头盒、反步兵雷、火器残骸……这钢盔已成了一个到处呐喊的念头。
于典认得蛇肠两旁许多细节,比如丛林的形状、树干的伤痕、蛛网的大小……它们在于他,都跟镂在手上的掌纹一样明白。伏敌总不免破坏这些细节,一下子就能被他认出蹊跷。这些细节没进蛇肠前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一进去就自动扑入他眼帘。细节与细节之间神秘地响应着,每个细节都是一份敌踪暗示。因此他走在蛇肠实际上是走在一大堆暗示中。他对自己这种能力又自豪又不满。自豪的是:它证明自己天生百个猎手;不满的是:既然自己对于不屑之物颇具天才,从反而说明自己只是个战术型的军人而永远成不了战略型的将军。
元音单手握定微型冲锋枪,踢踢踏踏地走,惹得于典好几次瞪眼,那蹄子动静太大了。元音朝他笑笑,还是踢踢踏踏地走。他被弹片削掉一个脚指头,从此后他的本事就不在于走而在于爬。他匍匐运行时速度惊人,能撵上发疯的蛇。匍匐前进全靠两条胳膊肘儿用劲。
四周渐渐热走来。从山顶下到山谷,等于从隆冬到盛夏。酷热使得人听觉都迟钝了。他们走走停停,感觉着丛林背后的东西。在谷底,雾瘴越发浑厚,三米外就已混沌不清。再过一会儿,视线已不比胳膊肘儿伸得更远。他们透过隐隐晃动的浓雾徒劳地瞪着眼。这时候,天空响起一阵啸音,一股猛烈的穿谷风把面前雾瘴扯开,竟然掉下好大一片银闪闪阳光,刺得他们目眩。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雾瘴中出现一个通天的洞,他们竟然在洞里看见了蓝天!这时他们看见左前方有个石潭,一个女人和一个半大娃儿在水里洗浴,两人都赤裸全身。那女人头足手黝黑,但胸腹未被太阳晒过的地方却雪白如玉。那娃儿则浑如黑炭。他们距元音仅几步远。一刹那,双方都呆住了,一动不动。
几秒钟后,浓雾涌来,又将双方隔开,谁也看不见谁了。元音听见丛林有窜动声,一个黑糊糊的东西掷天,他和于典连忙卧倒,两枝枪同时射击,朝石潭处打出一个金光闪闪的扇面。几根灌木被击断,石潭处再无动静。那个黑糊糊的东西没爆炸,细看,竟是原先竹尖上挂着的钢盔。久久观察石潭方向之后,元音和于典谨慎地逼过去,在水边发现一些衣物,稍远处还有血迹。打中了,娘们把我们当敌人了,元音对于典说。
你看见那娘们两条大腿了吗?你知道她从腿裆间摸出什么来了吗?妈的枪。这娘们把枪藏在水里,身上一切都脱光了,枪不丢。于典说,现在我相信老穆是叫娘们打中的了。连我也差点。
元音把一只急救包扔在地上,她们还会回来拿衣服的。他并没有看见那女的从大腿之间抽出枪来,当时那大腿使他眼花没法多看,他直佩服于典既看清大腿又看见枪。
有一个疑问:那女的既然把枪拔出来了,为什么没开火?
L-98狙击步枪组装完毕,元音将它放在众多侦察狙击手之间,让所有人都能看清它。L-98是德制新型武器,据说只在北约特种部队中装备。它之所以能够到达这里,那是出自一个默契:北约某些军界首脑很想知道这种新型武器在丛林的实战效能,而目前丛林战最热门的就是咱们这了。因此他们暗中赠与几副L- 98全套枪弹,所提出的惟一要求是:使用者要将L-98的全部实战资料报告他们,以供改进。他们用金钱买缺点,表现得谦逊而自信。另外,一件超时代的武器往异国(从纯军事角度看,任何异国都是潜在的敌国)眼前一搁就不止是武器了,仅宣传价值就比实战价值大三倍——咱们还没算心理讹诈的价值。
L-98卧在地上的姿势并不怎么出色,可是你把它往身上一挎,它的恐怖便叫你挎出来了,它天生就是人的一条肢体。把它搁地上反而是侮辱它,就像地上躺着一条劈下来的人胳膊叫你不忍正视。它配有两套枪管:80毫米的狙击枪管和35毫米的常规枪管,当然还有三种可调射速和一只消声器。瞄准具上的光学瞄准镜玲珑得要命,从未见过这么小的东西能把物体拽得这反近,你可以就着它轻松地阅读百米外那小子手上的一封情书,无聊时再把信上的荤话背给众人听,把那小子唬傻掉,以为自个老婆成了军用品配发半个连的情人。L-98的握把几乎是照着你的手形设计的,你的食指一挨上去就忍不住要扣扳机,你身心内部潜藏的射杀欲望被它刺激得受不了。它那短短的枪身踏实地温暖着你的肚子,一直暖到生*器那儿。枪身通体温润却不反光,弹仓是新型螺旋式的,将100发子丨弹丨装在以前25发子丨弹丨的空间里。使用35毫米枪管打一个连射,200米处的靶标只留一个拳头大的蜂巢。使用80毫米枪管打一个连射,500米处靶标上只落下一朵象征性梅花。装上瞄准镜打狙击,你可以击中视野里所能看清的、任何一封情书上的任何一个逗点。加装消声器后,射击时只有接吻那么点动静,神不知鬼不晓的,因此使用狙击枪去战斗仿佛是去偷情,快活则是偷情的两倍。兵们谁也不知道它能打多远,不知道限度的事也就是无限的事,那子丨弹丨就能打到兵们想像力的尽头。兵们说:让我告诉你个大概,你扣动扳机后点上支烟,那烟烧完后子丨弹丨才刚刚落地,打在20年以外你爷爷坟头上,就这么远。假如你还有奶奶,弹丸顺便从你爷爷坟头上跳起来再落到你奶奶坟头上。不会偏袒了谁。
一个枪到了这份上还能叫枪吗?
但是不叫枪叫它什么呢?
L-98被叫做枪,是缩小了它的含意委屈了它的生命的无可奈何的叫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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