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馆掩映在苍松翠柏之中，若不是走近告别大厅听到哀乐和痛哭声，很容易误认为这里是一处度假山庄。一拨又一拨的人流，涌进来涌出去。伤别逝者之后，纷纷摘下胸前佩戴的白花，随手挂在路边树上，停车场附近的松枝便犹如春日之梨花绽放。
　　每个人都来这世上走了一遭，但并非每个人都真正活过。史群的追悼仪式冷冷清清，除了特意从省城赶来的巴立卓，最高级别的人物当属梁菁菁，公司现任领导汤加、马元均未现身，当年与史群搭班子共事的人也未现身。巴立卓事后得知，到场的为数不多的“生前友好”，还是工会反复动员来凑数的。没啥好奇怪的，忙碌的领导在包厢里，重要的工作在宴会里，干部的任免在交易里，工程的发包在暗箱里，该抓的工作在口号里，应刹的歪风在通知里，巨大的成绩在水分里，宝贵的人才在悼词里……

　　巴立卓忽地想起另一位前领导蒋敬，当年邮电局的总工程师，后来松河移动的首任总经理，绰号蒋对对。翻翻手机，却没有蒋对对的号码，问了一大圈，才找到了他。蒋对对退休之后去了北京，跟老伴帮闺女带孩子。两人东拉西扯了一阵，相约北京见。巴立卓顺便说了史群的死讯，蒋对对在手机里沉默了片刻说：“或轻于鸿毛。”
　　这就是江湖，不比谁活得好，只比谁活得老。人生太凶险了，就算躲得过日常的龌龊，也躲不过悠远的岁月。巴立卓并不悲痛，甚至觉得史群的死是必然的，就像刚结婚的人很容易怀孕一样。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松河联通那伙人身上。梁菁菁已经退居二线了，还能一如既往地来说几句体己话。其他人等，没谁愿意搭理昔日声威赫赫的巴秃子，都躲得远远的，就连他一手提拔并视为亲信的小卢也如此。小卢不当综合部主任了，上一轮机构调整，改任人力资源部经理。非现任老大绝对信任之人，坐不到这把椅子上的，摆弄人事的焉能不察路线，站队的问题利害攸关，天堂地狱一线间啊。

　　职场与官场没什么本质不同，站队是一件既令人费神又让人胆寒的投机。天底下没几个傻子，都懂得趋利避害。就好比排队抢购，哪排队伍前进的速度快就跟哪排，哪排队伍的好处多就跟哪排。司空见惯的人有头脑却没良心，经常改弦更张，不惜从头排起。可事实上，善变未必就有好果子吃，什么时候站在这一排，什么时候站在那一排，什么时候不站排，取决于天赋异禀与火候，并非谁都能从容应对的。所以，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信命了，不管是乡村田野，还是闹市街头，求签问卦大行其道。备感前路迷茫，就只好求助于《周易》和《鬼谷子》了。

　　日期：2011-09-21　13:39:39
　　过去人们常讲，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这话得改改了，对于变来变去的电信运营商而言，三年河东，三年河西；对于身处漩涡中的百万员工来说，昨天河东，今天河西；甚至上午河东，下午河西。你根本就闹不清一些人是怎么升官发财的，而另一伙人又是怎么失魂落魄的。生活仿佛万花筒，而职场如梦一样荒诞。大家都知道，忠臣不事二主等于自杀。

　　今天的形势非常明朗，远走他乡的巴立卓没有了随从，谁也不站他的队。不是众叛亲离胜似众叛亲离，尴尬之余，他不认为自己把原网通的人都得罪光了，而是想到《红楼梦》中的王熙凤说过的话：“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史群的宴席彻底落幕了，曾经的松河邮电人，下一个黯然收场的会是谁呢？
　　有一位年轻人例外，主动过来说话。巴立卓一时迷糊，怎么也想不起来对方是谁。这不奇怪，韩鸟人过去是联通公司的小兵，巴某人从前是网通老总，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风马牛不相及也。
　　和蔼可亲的巴立卓，对小韩同志满腔热忱；满不在乎的韩鸟，对巴总彬彬有礼。当时也没多想，就觉得江湖有名的巴秃子有点孤单，打声招呼吧，这是文明礼貌，不是溜须舔腚。韩鸟认为，凡是成就过一番事业的人，必定有过人之处，这也是他主动攀谈的原因之一。两人说着说着，竟然笑了，简直忘了置身于殡仪馆这样肃杀悲凉的地方。在外人看来，韩鸟无限敬仰八竿子打不到的巴领导，其实他在讲巴三哥驱车送自己的趣事，仅此而已。

　　追悼会结束后，韩鸟人又跟巴某人碰到了一起。殡仪馆远在郊外，巴立卓盛邀他同乘一车。既然人家巴总都这么表白了，他一个普通员工，再矜持就有些不识抬举了。于是他也就跟巴总肝胆相照了，肝胆相照的结果，就是坐上了人家的车。
　　因为高兴，巴立卓特意叫司机拐进松河市区，而没有直奔绕城高速，相当于专程送小韩同志。因为天冷路滑，沿途所见的自行车摇摇欲坠，所有的姿势都让人担心。韩鸟这回坐的不是宝马530，是奥迪A6，他哪曾想到，春风得意只是一时，漫长的夏秋冬够难受的。
　　回了宿舍，泡点方便面。草草吃罢，开始上网。先去开心农场种菜偷菜，再去通信人家园论坛跟帖灌水，然后将隐身的QQ点亮了。一位好久很少没联系的同学在线，此人自号王乐乐。他发来一个抖动，韩鸟回应了一个笑脸。
　　略事寒暄，王乐乐问：“老婆搞定了吗？”
　　“房奴未灭，何以家为？”
　　“哦，做官了吗？”

　　“没有，还他妈的11岗，技术经理。”他没好意思说自己被待业了，寒碜事不说也罢。新联通的岗位层级比较怪，与移动、电信的排序不一样。
　　“为什么呢？”也就是同学，虽然远在外省，仍刨根问底。
　　“做不了官，只能做个人！”
　　“时不我待啊，只争朝夕。”
　　“为什么呢？”韩鸟反问，敲了这几个字。

　　“不做官，这辈子算完了。”王乐乐在北方电信吃饭，显然高就了，难免有得意之色。
　　“还有下辈子。”
　　“哈哈，鬼话。”
　　“真的，我下辈子做猫。”
　　“拉倒吧你，怎么不去做猪？”
　　韩鸟彻底无语，随手贴过去一张美女图，活色生香的三点式。

　　日期：2011-09-21　19:13:40
　　又隔了几天，韩鸟被卢主任喊去了，获知从周一正式上班。比较意外的是，岗位变了，他被调往开发区营销中心，没职务。
　　韩鸟毫无思想准备，这种安排跟发配没什么区别，就问：“卢主任，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没有为什么，工作需要。”
　　“是汤总的意思？”
　　“汤总希望你沉下去，经受锤炼，增长才干。”小卢大韩鸟八岁，有足够的优越感。

　　“可是，我一直做移动网络呀。”
　　“没有可是，公司需要多面手，既懂技术又懂市场。”
　　“我没犯啥错误啊，不就是那个张铭……”
　　“这么安排，是关心你保护你，连这也不懂？”卢主任义正词严，不耐烦了。
　　“我真倒霉，我和张铭无冤无仇的……”有点像祥林嫂了，磨磨叽叽。
　　“我说小韩呐，别瞎联系了，高高兴兴地去，干出点成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