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城市在变化，但是原来的面貌还是在街角与鳞次栉比的楼檐中显露出来，这些点滴的流露足够鲁敏娜去回忆、去联想、去寻找，而这种回忆、联想和寻找又统统是她所不愿意不需要的，所以，惊惶与苦闷又袭上心来，让她有了逃遁的想法。想法在脑海中游走，脚下却在不知不觉向前挪动，好像识途的老马没有皮鞭没有路标也能找到来的方向。时间在改变环境在改变，她刻意改变的心和自以为适应了异乡土地的脚却无法改变。

　　“笃笃笃笃”手机短信提示音，“敏娜姐，回家了吧！到家后把地址发给我。”刘远鹤的短信，鲁敏娜笑笑。直接按了回拨，很快电话接通了，没有什么声音，鲁敏娜说：“如果听到就在话筒上敲三下。”话筒那边传来了敲击声“呵呵呵”鲁敏娜笑起来。可能是话筒那边的刘远鹤被鲁敏娜快乐的笑声感染了，他又在话筒上敲了几下。“好了，好了，别敲了，知道你在听，我到龙台了，刚刚下火车。一会儿就能到家，你要努力工作，不知道你爸爸怎么样了，身体好吗？不说了，好好工作吧。我挂电话了。”鲁敏娜挂上了电话。一会儿一条彩信，刘远鹤刮胡子的照片，细看，在给剃须刀做广告。鲁敏娜知道这又是工作照，果然，又一条短信‘我正在拍广告。我父亲身体很好，他打算盖房子。’鲁敏娜给他回短信说：“挺好。”

　　龙台的冷风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生疼，午后阳光白淡，小街上行人寥寥。树干上缠绕着黄褐色草绳子，麻雀成群在光秃的树枝上偎着，好像散乱的逗号，乱插在文章中，让人读不成句，这一切，都是鲁敏娜熟悉的。浓密的灰色云昭示着大雪的到来，风刮得更紧了。鲁敏娜的旅行箱在冻得硬梆梆的柏油路上轻微跳动，好像她的心在莫名地剧烈跳动。拐个弯儿一排排暗红瓦顶房子就在她的视线里，小区门口一块大石头纹理清晰，朔金大字镌刻着小区的名字，夸张地炫耀着这里的富足与奢华。鲁敏娜不知道妈妈佘囡梅哪来的钱，在父亲过世后的第二年全款买下龙台市首屈一指的高档住宅，她在很久以前，听妈妈在电话里兴奋地描述过，奇怪，她觉得那都是别人的，因为，父亲已经不在，还有什么变化能让她兴奋呢？一辆劳斯莱斯，从身边滑过，金褐色车身漆黑的车窗，像一条鲨鱼游走了。鲁敏娜别扭地在保安指示下找到了她母亲的家，暗红色双开大门金色把手，好像告诉她已经到了总统套房。“爸爸”鲁敏娜小声呢喃着，更加觉得自己愚蠢，不应该回来。鲁敏娜转身要走，门突然开了，“宝宝，快进来。”鲁敏娜被一阵香气熏得睁不开眼，定睛细看，两个人一前一后站在逆光中，射灯大开的客厅被奶油白包裹着，逆光中的人影好像掉在奶油蛋糕上的灰嘟噜，“叭嗒”从满是灰垢的锅底掉下来，无形无状只是丝丝缕缕地连着粘着。

　　“宝宝，快，过来，我给你介绍。”妈妈佘囡梅夸张地伸出手接过她的拉杆箱，“宝宝”这个小名在鲁敏娜儿时佘囡梅都不怎么叫，这会儿面对早已而立的鲁敏娜一口一个“宝宝，宝宝”让鲁敏娜着实受不了。‘她有些不像她，那里不像呢？’鲁敏娜想。她的手碰到了鲁敏娜的手，布满皱纹的手很光滑但很干，干到好像太阳底下暴晒着的四川腊肠外面的肠衣，热得干燥，热得光滑，可鲁敏娜却浑身冰冷。“这是老黄，黄叔叔。”她说，说的时候居然向鲁敏娜挤挤眼睛，她眼皮上桃红色眼影让她看起来像个猴子，鲁敏娜的视线直射后面干瘦的老头，他奇瘦且高，裤子上的背带紧紧勒在肩膀上，眼睛热辣辣盯着鲁敏娜，彬彬有礼地向前欠欠身，鲁敏娜看到了他头顶织补的浓密黑发。鲁敏娜转身要走，被她母亲一把拉住“怎么还像小孩，这么任性？”说着把她拉进房间。“洗手，吃饭，黄叔叔亲自下厨，都是你爱吃的。”她木木地坐下，眼前的两个人在你来我往，不时还和她说句话，完全都是讨好的意思。偌大的房间，红黄的顶灯，惨奶油白的射灯，让装饰一新的男女轮番演绎他们的和谐及她的多余，一切都好似浓重的脂粉画充满着匠气。长餐桌上的饭菜摆好了，也都浓墨重彩地繁花一样摆放着，冰冷又热烈。这个房子里没有她父亲的半点痕迹，没有工作服和长水靴的半点痕迹，也没有她记忆中白色纯棉线钩织的半截门帘的位置，尽管这里有她的母亲，可是她也仅仅是个彩色幻影，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与生冷。饭菜当然是吃不下去的，被母亲称作老黄的人，不断给鲁敏娜夹菜，甚至还开了一瓶红酒亲自给她倒了一个满杯，佘囡梅看着从老黄手中的红酒瓶子里淌出的液体徐徐注满鲁敏娜的高脚杯子，红色眼影更是红得透亮，本不真实的笑容“呱嗒”从脸上松弛的肌肉里掉了下来。

　　更深的夜压了下来，房间里只能听到碗筷碰撞的声音，她母亲不说话，老黄再说什么都感觉过于热情，四周安静了。鲁敏娜站起身头也不回进了空着的卧室，剩下他们表演吧，她想。好一会儿传来敲门声，鲁敏娜没说话，卧室门被推开了，佘囡梅站在门口，说：“累了吧。”她洗过澡了，湿漉漉染过褐色的头发比刚才还要卷，散乱而稀少地趴卧在头皮上好像蠕动的深色蚯蚓，红色眼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提升眼角后留下的刺眼疤痕，左右眼角不对称的高低，还有切割下眼袋留下的褐色斑点。她母亲看鲁敏娜看自己，就说：“怎么，我老了吧。哪有你这样的女儿，5、6年说不见影儿就不见影了。” 说着坐在卧室的梳妆台边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看看，边拍打自己的脸边自顾自地说：“白，有什么用，到老了，满脸是斑，越白斑越难看。还不如皮肤黑，虽然年轻时不讨好，可禁老呀。”佘囡梅突然转过身歪着头说：“你还记得于颖她妈吧，每天骑着二八车一兜子饭盒，头发像个筐，那脸黑的，365天灰上衣，哪像个知识分子。可如今，你猜这么着？”佘囡梅扭扭脖子俏皮地问。鲁敏娜没说话。佘囡梅似乎也不是要她来回答，又扭扭脖子转过身自顾自地说：“大上个月我可巧碰到她，正搂着儿媳妇学跳舞呢，说是要参加老年模特选拔。现在到白白胖胖一脸红光了。哪像我，白是白，白得寒掺，满脸细褶子都变成刚扒了皮的鲜核桃了。这点，你不随我，倒像你姑姑们。”鲁敏娜看着依然苗条但曲线尽失的母亲能说什么呢。佘囡梅摇摆了几下消瘦的臀部说：“你肯定觉得我不是个好妈妈，要不怎么不回来，也不看看我。”她看鲁敏娜没什么反应，又说：“咳！你说，时间这东西真是残忍，忽地一下就老了，可你妈妈我的心却还年轻，我讨厌自己衰老的外壳。很多时候，我都不愿意照镜子。咳！”她叹口气低下头，小姑娘一样地整理了一下睡衣。

　　日期：2012-05-03 16:54:44
　　光机所办公室里那两张充满恐惧、恼怒的脸和扭曲的身体又跳到鲁敏娜眼前，她马上低下头把眼睛闭上。“你累了？我就知道，你不愿意回来，不过就是碍于面子走走形式，毕竟我还是你妈。” 佘囡梅突然高声喊了起来，她的声音也开始苍老和嘶哑，叫喊也不再如以前那样具有穿透力了。鲁敏娜突然想起她母亲说的老黄，她冰冷地说：“你出去，老黄等你呢。” “哼。”刚才还八高度的声音这会儿又柔软地好像瘫在了鲁敏娜半靠的床上“他，走了。” 佘囡梅落寞地说，半天，又眉飞色舞地说：“他可不是一般人，你看这房子，这家具，都是人家掏的腰包。”“你缺钱？”鲁敏娜问。“我？我怎么会缺钱？我的退休金足够了。”佘囡梅突然意识到什么，马上说：“当然，要是买这样的房子是不可能的。”“房子，不是你的？”鲁敏娜说。佘囡梅眼神闪烁地说：“现在还不是。不过，他已经答应我……咳，不说这个。太晚了，你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