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我回去。”鲁敏娜说。“去哪儿？”佘囡梅问。
　　“老房子呀！我怎么能住在这儿？”鲁敏娜从床上跳起来一脸揶揄地说。
　　佘囡梅一楞“什么老房子？”
　　“什么老房子！你说呢？”鲁敏娜站起来注意到她母亲稀疏毛发下的头皮在反光。
　　佘囡梅说：“卖了。”
　　鲁敏娜吃惊地抱着胳膊睁大眼睛，“卖了！”她张开的嘴半天合不拢。

　　“卖了。你爸死后，我一个人住害怕，正好有个好买主。就卖了。”佘囡梅看着鲁敏娜就要发火，委委屈屈地说。
　　“你怕什么？”鲁敏娜真想推她一把，手都伸了出去，可是悬在半空又缩了回来。
　　“也没，没什么。当时，当时害怕。” 佘囡梅局促地说。
　　鲁敏娜厉声喝道：“钱呢？”
　　佘囡梅从床边站起来，干瘦苍老的身子似乎是有意又好似真的佝偻了，声音怯怯地说：“没，没有，没有了。”
　　日期：2012-05-03 16:56:25
　　“没有？”鲁敏娜盯着瘦小、干枯的母亲，好像要把她一口吞下。
　　佘囡梅突然不容置疑地哑着嗓子破罐破摔地说：“赔了，赔光了。”

　　鲁敏娜不说话了，她累了，也根本不想去求证真伪。她想让自己安静下来，和衣躺在床上可是毫无睡意，但也紧紧闭上眼睛。佘囡梅不再说话，出去了。鲁敏娜听到房门被关上的声音，胸脯开始一起一伏，为爸爸委屈、不平的泪水奔涌下来。
　　飘了一天的雪，此时越来越大，雪花成片斜切着路灯的光，小区里的凉亭如剪影般孤零零站在人造山坡上，小径赤裸裸、扭歪歪地向天空张开胸膛，雪把它连同常年绿着的人造草坪一层层掩埋。鲁敏娜站在窗前，落地窗好像直插进雪地，让她产生不久之后也会同这石头拼凑的雪中小径一同消失的错觉。她顽固的失眠又开始缠绕上来，其实常年的难以入睡，已经成了她的一部分，现在她已经学会了适应和享受。心情放松下来，反倒更容易入睡，可是今天，她无伦如何也无法睡去。

　　尖利的嚎哭从门外传来，她侧耳听了一会儿，好像是她母亲。她推门出去站在客厅里，看到母亲的房门半掩着，哭声一声尖厉于一声。鲁敏娜走过去，却被惊呆在门口，卧室里很黑，仅有的模糊的灰色亮光在宽大的床上左右翻滚，那是什么？她推开了房门惊讶地看见母亲抱着肩膀俯卧在床上翻滚着嚎哭，后背在月白色真丝睡衣里高高弓起，好像那里面裹着一只在油锅中煎熬的活虾。她走过去推推还在哭泣的母亲说：“怎么了？不舒服？” 佘囡梅“腾”从床上翻起来，身体僵硬地坐在揉皱的床单上。“宝宝、宝宝，救命，救我，救我。”她紧紧拉住鲁敏娜的手，把她按坐在床沿上。“宝宝，你爸那个死鬼又来找我了，埋怨我没有给你留下什么。在索我的命呢。”黑暗中鲁敏娜隐约看到她的眼中即没泪痕也没睡意，怎么刚才的痛不欲生现在说好就好了呢？鲁敏娜甩开佘囡梅的手气哄哄地回房去了。身后传来佘囡梅痛苦地抽泣，不甘、怨恨、无奈、做秀，都在渐渐高亢的哭声中坦露无遗，咬牙切齿地咒骂穿插在滚动的泪水里，在空荡荡地房间中时断时续“哪有你这么狠心的女儿……我真是作孽……呀……养下你这么个……呀……狼心狗肺的东西……呀……”鲁敏娜快步回到房间“砰”把门关上。墙上金属塑膜的挂钟每走一秒“咯噔”一下，“咯噔、咯噔、咯噔” 尖锐的铜秒针在鲁敏娜耳朵里、脑子中穿刺。

　　四周渐渐安静，雪凝成小块打在窗上的簌簌声大了。鲁敏娜躺在床上思绪飘到了那个雪花飞舞的午后，是的，和她一起奔跑的是于颖，橘黄色的纱巾戴在于颖的脖子上，让她看起来就是个大姑娘。鲁敏娜羡慕极了，多好看呢。于颖把纱巾披散开，罩在她俩头上，两人好像住进了橘黄色透明小房子。雪轻轻的、薄薄的，飘落在“房顶上”她俩仰起脸，雪就在她们眼前，就在她们头上慢慢融化。“你闻，雪的味道。”于颖翘着鼻尖对鲁敏娜说。“生味儿。”鲁敏娜也翘着鼻尖凑上去闻了闻说。“生味儿，哈哈哈。”于颖大笑起来，鲁敏娜也跟着咯咯笑起来。两个小姑娘在雪地里，在纱巾下好像两只快乐的小兽叽里咕噜、嘻嘻哈哈。

　　“哎呦。”鲁敏娜拧着眉头说。
　　“怎么了？”于颖拿开纱巾问。
　　“我好像……”她俩交换了下眼色。
　　“是吗！快回家告诉你妈。”于颖一副过来人的样子。
　　“不。”鲁敏娜坚决摇摇头。

　　于颖着急了，“那怎么办。要不，去我家，我妈在家。告诉她去。”
　　鲁敏娜红着脸点点头。
　　于颖的妈妈樊平和鲁敏娜的母亲佘囡梅在一个单位，原来也是很好的朋友，不知为什么两人后来也没什么来往，佘囡梅提到她就撇撇嘴，也不许鲁敏娜和于颖来往。看到于颖也不说话。樊平却一直很爽快，看到鲁敏娜还是欢喜，热情地留她吃饺子。一来二去，于颖不再去鲁敏娜家，鲁敏娜却长在了于颖家，好像成为了樊平的孩子。
　　邻居说，樊平在不在家他们最清楚。高声笑的、哼个小曲的、说骂孩子的只要有声音那一定是樊平的。这个家不声不响了，肯定樊平出差了。连邻居都不希望她去外地调研、搞试验。没有她，这层楼都没了家的味道，邻居们都这么说。听了鲁敏娜回来学的话，佘囡梅嗤之以鼻，说：“就是俗，还能有什么，以后别在我面前提她。”
　　“妈。”于颖人还没进屋就开始喊。
　　“疯丫头！着火了！”樊平大步跑过来手里还拿着画图的铅笔，一看后面跟着涨红了脸的鲁敏娜。一手拉一个，一阵风似的把她们俩拉进套间。“说吧，怎么了。”她坐在大儿子的床边问。于颖抢着说，她来那个。“嗬！这可是好事，宝宝长大了。”说着，把她俩扔下走到外间屋打开大衣柜拿出针线和软绵布，说：“别着急，阿姨给你做一个和小颖一样的，让小颖教教你。你呢，暂时先用着，回头让你妈妈……”樊平说到这儿顿了一下，接着又说：“再做个好的。”她抬起头看看鲁敏娜，鲁敏娜慌忙把头抬起来假装看墙上于颖哥哥的照片，樊平叹口气接着说：“女孩就是遭罪，看小颖她哥，两个秃小子像兔子似的一个比一个跑得快。我在国外留学时，外国女孩也不用这个，估计过几年这个也该淘汰了。”说着还举了举手中的针线活给于颖和鲁敏娜看看。于颖搂着妈妈撒娇说：“好了，好了别说了，缝得结实些，我的那个呀，带子都松了。”樊平用针比划着要扎于颖的手，“躲开呀，针可没长眼睛。去，给宝宝洗苹果去，别忘了用热水泡一下。”于颖见了樊平立马就没了骨头又腻在她身上撒了会儿娇，才跑去厨房。鲁敏娜看见于颖翘起鼻尖在妈妈身上闻了闻，见什么闻什么是于颖的坏习惯，鲁敏娜笑她是只巴狗变的，可是现在，她也想去闻闻，她知道那就是妈妈的味道。

　　回家后她没有和佘囡梅说起，佘囡梅无意中看到了，很是不以为然，甚至有些厌烦地说：“你才多大！这也太早了，我都十七八岁才来，像你这么大时还什么都不懂呢，我可听说来的早去的也早，老得快。赶紧收起来，别让人看见，这都什么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