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敏娜跟着佘囡梅往前走，佘囡梅说：“敏娜，我可告诉你，她不行了，这回你千万不能再拒绝。”她停了停从包里拿出几张纸小声说：“这个给你，你让她签个字。”“遗嘱？！”鲁敏娜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大声叫了起来。“嘘！小点儿声。”佘囡梅拉住鲁敏娜往重症监护病房浅黄色双开大门边上靠靠，低吼起来，“你咋呼啥？怕别人听不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一把拽过鲁敏娜手中的这几张纸，在鲁敏娜眼前晃晃说：“我再和你说一次，如果不是她此前一分钱都没给你死鬼爹，我能出此下策？这个老不死的太狠， 到死也和我过不去，我就要让你得到这笔钱。你听妈的话，这事亏待不了你。给，拿着，把着手也要让她把字签了。”说着佘囡梅又把“遗嘱”塞会给鲁敏娜，然后按了按门口密码锁上的门铃。门开了，护士面无表情地打量了一下佘囡梅和鲁敏娜，有些不耐烦地说：“只能一人，你们不知道？”佘囡梅推了鲁敏娜一把，把她从门缝里推了进去。护士扔给鲁敏娜一幅塑料袋鞋套，让她套在脚上，鲁敏娜弯着腰迅速套好跟着她往里走。房间里静极了，只有塑料鞋套踩在地上的沙沙声。这次的病房和上次看到的完全不一样，硕大的落地玻璃隔出的单人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和床旁多功能架上复杂的监护系统。护士目不斜视走过了五个房间，五个房间五个人，五个人都一动不动，如果不是输液管子里的液体缓慢滴着，真以为这里不过就是个立体图片。时间仿佛在这里停滞了，只有浓烈的药水味儿在温热的空气中弥散。护士扭头示意她过去，鲁敏娜三步并作两步靠近看时，血“哗”一下涌进耳道，她听到了血流声，眼前一阵阵眩晕。正在换输血袋的护士看她脸色有异伸手扶了她一下，鲁敏娜这才站稳。才短短1个月，奶奶和上次见面时已经大不相同。鲁敏娜觉得躺在电动病床上的完全是个陌生人，她从没见过的人。这个人的骨头在熟皮口袋一样的皮肤下根根可见，氧气罩下隐约看到半张着的黑洞洞的嘴，灰色的嘴唇也一动不动。护士调整了电动病床，床头微微升起来。奶奶花白的头发丝在白色枕头上略微滑动了一下，脖子两边埋在皮肤里的针头后面的长软管露了出来，鲁敏娜才看到床头上依次摆放的六根粗壮的针管，它们中的液体也在缓慢进入奶奶的身体。“你能听到我说话吗？”鲁敏娜不敢碰触她，只是轻声问。监护系统的液晶显示屏上心电图，血压都还平稳，她没有任何反应。鲁敏娜把手中的遗嘱胡乱团了几下塞进外衣口袋，可能是这“哗啦哗啦”的折纸声惊动了病床上的奶奶。她睁开眼睛向四周环视，似乎眼前有很多人围着她、注视她，她也在定睛观瞧。她的眼神是复杂的，一会儿坦然、一会儿惊恐。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鲁敏娜脸上，也许因为看到了亲人，刚才惊恐的眼睛里此时充满了委屈和痛苦。她哭了，听不到声音，看不到表情，只是眼睛红了，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鲁敏娜拿出面巾纸轻轻把她眼角的泪水试去了，奶奶看着她眼睛转动了一下，这一下如此灵活，仿佛眼底有一团火焰，这团火分明透着看到鲁敏娜后的兴高采烈。鲁敏娜以为她好转了，激动得心都要跳出了嗓子眼，旋即握紧了她的手，仅一小会儿她的眼睛慢慢闭上了，好像睡着了，似乎沉浸在一个心满意足的甜美梦境里，液晶屏幕上的刚才还平稳的脉搏和血压瞬间消失了。“不！奶奶！”鲁敏娜眼前一黑扑倒在床前。

　　日期：2012-05-10 15:36:39
　　所有的声音都离她那么遥远，匆匆的脚步声、哭嚎声、谩骂声，车轮滚动声，一切声音都停止时她已经回到了庄盛帮她租住的房间里。佘囡梅说：“你是不是也该检查检查，动不动就这样，要我说，不是低血糖就是心血管有病。看你，黑瘦黑瘦，说你四十二三都有人信。”“她怎么样了？”鲁敏娜坐起来说。佘囡梅满脸轻蔑地说：“她！还能怎么样。这样好，大家都省心了。”鲁敏娜从床上跳下去，踩着鞋就往出跑。佘囡梅一把揪住她，气急败坏地说：“你干什么，哪就显着你了，躲还来不及，你没看她俩姑娘吃了你娘我的心都有，你还往前凑！哼，该！就那么一个大的老实，还活不长。”鲁敏娜推开她，又被她一把揪住领子“你给我滚回来。老实坐下。”佘囡梅咬牙切齿地说。此时，虚弱的鲁敏娜已经满头大汗。“遗嘱呢？”佘囡梅冲着喘气的鲁敏娜伸出手，鲁敏娜不理她。“拿来！”她咆哮起来，翻鲁敏娜的包，包翻了个底朝上，什么也没有。她转过身上上下下搜鲁敏娜衣服口袋，从她右侧口袋里拿出了一团纸。佘囡梅定睛一看，正是那几张打印好的遗嘱，她哗啦哗啦翻来覆去找老太太签字。皱皱巴巴的纸上根本就没任何签字。“你！你！”佘囡梅气得浑身哆嗦，把展开的纸又团成个团劈头扔在了鲁敏娜脸上。纸团划伤了鲁敏娜的眉头，她一动不动，死盯着佘囡梅。‘这是我妈？！我的母亲？！怎么这么绝？几百万！难道钱比亲情更重要？’佘囡梅从来没见过鲁敏娜这样子，可以说，几十年以来鲁敏娜一直对她的打骂都无声无息的承受。这次却不同，她眼中迸发出来的仇恨让佘囡梅害怕。佘囡梅快步走到门口，推开大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对鲁敏娜喊，“从今以后。我们两不相欠，我没你这个女儿，我也不是你妈。”话音刚落“哐当”摔门走了。

　　房间里又是一片寂静，浑身酸疼的鲁敏娜仿佛听见了灰尘落地的声音，细细簌簌，细细簌簌。她爬起来走到床边一头栽在白床单上嚎啕大哭“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啊，啊，为什么呀！”她断断续续哽咽着呢喃，“是我妈吗？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谁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呀？”又是一长串的撕心裂肺地嚎哭，她滑倒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白床单盖在脸上，好像薄薄的裹尸布。“我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让我来做什么，做什么！！生我干什么。啊，呜呜呜”她疯了一样把床单奋力撕扯着。“咚咚、咚咚”敲门声，很轻。鲁敏娜从地上爬起来，又滚在床上一声比一声高的哭喊根本就听不到敲门声。“敏娜，敏娜”庄盛小心翼翼推开门，轻轻走进来，他刚走到楼下就听到了鲁敏娜房间的哭喊。此时他看到鲁敏娜披头散发两眼红肿地趴在床上，呜呜滔滔一直在哭。他伸手拽了拽她，鲁敏娜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她只是把头扭到了一边避开庄盛的眼睛。“敏娜，快坐起来，会哭坏的。”说着他把她抱了起来，此时鲁敏娜才知道，真是庄盛，不再是幻觉。鲁敏娜挣脱庄盛，抬起手整理了几下乱蓬蓬的头发，拽了拽弄皱的衣襟，强忍着泪水不说话。庄盛看着鲁敏娜结结巴巴地说：“你，哭吧！我，我知道你委屈。”鲁敏娜不作声，泪水又要滑下来，她倔强地抬起头，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硬是没有让它们掉出来。“敏娜，这些天，我一直都在想这些事，你看，那天，对不起。”庄盛低下头不看鲁敏娜。“别说，别提那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错在我，我活该。这是我真心话。你妻子怎么对我都对，没什么对不起。”鲁敏娜把弄皱的床单拿到洗手间放在洗脸盆里，一边放水一边说：“你走吧，以后也别再来。”“不，敏娜，这件事我有责任。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庄盛按下水龙头，水流停了，刚刚润湿一小片的床单看上去好像欢愉后遗留的潮湿。他接着说：“我太自私，当时不该丢下你。”鲁敏娜盯着他，说：“就当我不存在，把那些事情忘了，就算做个梦，别为我自责。”说着又打开水龙头，水哗哗地没过了床单，白色床单仿佛被染上了浅蓝。“敏娜，你为什么不冲我发火？”庄盛羞愧地抬不起头来。“我不生气，我只是难过，我不知道为什么老天这样安排我的命运。”鲁敏娜开始揉搓本不脏的床单。“我来。”庄盛抢过去，呼哧呼哧奋力地洗呀挫呀，恨不得把自己也放在水盆里洗上几遍。很长时间他们谁也不说话各自忙碌着，鲁敏娜在收拾被自己弄乱的房间，庄盛在洗床单。床单洗好了，鲁敏娜把它挂在房间里，房间里的空气顿时清新起来。庄盛说：“干净了。”鲁敏娜仍旧沉默不语。

　　房间里充满了床单散发出来的湿润，好像初雨过后的土地饱含着新生的力量。鲁敏娜看着庄盛说：“首先，你不要为和我上过床，就觉得我是受害者。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公平，你得到的我也得到了，你失去的我也失去了，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其次，你妻子找到我们，确实是我先做了让她气愤的事。她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庄盛听了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可为什么辛酸，为什么不舒服？他说：“敏娜……”“别说了。”鲁敏娜打断了他的话“如果我没猜错你是来告诉我，让我离开这里，让我走得远远的，永远别回来。”她越说越激动，脸都涨红了。“你放心，我马上就走，我马上离开这鬼地方，我不会再回来。永不。”说着站起来从床底下拉出皮箱。“不，敏娜，你听我说，你误会了。”庄盛从背后一把抱住她。鲁敏娜挣扎起来“放开，放开我。”“敏娜，你听我说。我，我想。其实很多年了，我一直都很喜欢你。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我给你梅花点心，你说谢谢。我送你们出去，还说你是小尾巴。我记得我们坐火车，我给你盖被子……”庄盛一口气说了很多。鲁敏娜不敢相信这是头发已经花白的庄盛说的话，几秒钟的空白后鲁敏娜“嗷”的一声哭出来，拳头像雨点一样打在庄盛宽宽的肩膀上。“你知道我遍体鳞伤，为什么还要丢下我。为什么，你为什么才来看我。为什么。”鲁敏娜满腹的委屈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庄盛本想说，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没意识到我喜欢你，当事情发生了，我反思自己，才看清楚其实我需要和你在一起，你更需要我的照顾。话到嘴边了，想想他没说，只是把鲁敏娜抱得更紧些。

　　日期：2012-05-10 15:38: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