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敏娜想问刘远鹤能去啥地方,可佘囡梅一刻不停地往外扔东西。一会儿工夫原本规整的房间,堆满了奶奶几千个日子里用以过活的物件儿。一口磕出麻坑的旧式蒸锅,两床五斤棉花的粗布炕被堆在满是脚印的水泥地上,泛黄的蒸锅盖子倒翻着扣在好几十双破脱鞋上,六味地黄丸的黑药粒儿密密麻麻滚了一地。卷成卷的凉席也散乱地摊开,好像一条土褐色的长虫儿钻在乱七八糟的旧衣服堆里。奶奶虽然行动不便,却干净利索,她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曾经洗了又洗,浆了又浆的衣服、裤子、床单、被罩会是今天的模样。鲁敏娜踮着脚走进里屋,拽住还在翻箱倒柜的佘囡梅,说:“别再翻了,这些东西你不能擅自处理,要问问姑姑她们。”佘囡梅“啪”的一声摔上了立柜后门,门上的一扇大镜子裂开了口子,镜面右上角两只花喜鹊的尾巴被撕开成了秃尾巴的胖鸡,圆太阳也歪斜在了一边。佘囡梅厉声说:“你没看她们刚才怎么欺负人?我最看不上你这幅半死不活的样,有能耐你去死,别在我这儿哭丧脸。”佘囡梅生气地把手中的一个旧包袱皮甩在地上,说:“你好好想清楚,如果不是我千方百计争取老东西的拆迁款,他们能让你得到一分?你做梦去吧。”“我根本就没想要!”鲁敏娜白着脸说。“你没想要?你也不想想,你眼看着四十的人了,没家没工作。就凭你,那百辈子能挣够房产和那好几百万。你和小哑巴不感谢我还和我闹,你们有什么本事给我脸色看。”鲁敏娜一刻也不想再在和她争辩,她问:“刘远鹤能去哪儿?”佘囡梅没好气地说:“你也不想想,再过半个月就过春节了,最多半个月,他不就回水阀村了吗?”鲁敏娜着急地说:“可现在呢?这么冷的天,他一个人,如果出事呢?”“出事儿!能出什么事儿?要是出事儿,早就出了,还等到现在。”佘囡梅拍拍手上的浮灰,接着说:“这可真够脏的。我可不希望他出事儿,要不几百万还不就飞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出不出事儿都是他的命,谁能管得了。”“你!你怎么能这么说?”鲁敏娜气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她忍了又忍,转身走了。“呦!我说什么了,脾气还挺大。”身后传来佘囡梅惯用的腔调。
天气预报说今天傍晚到夜间有大到暴雪,果然天空失去了午后的晴朗,暗红色的浓云翻卷着压低了天,天和地开始混沌。风起了,细密坚硬的雪粒儿细沙样层层撒在黑色柏油路上,刚刚接触地面就跟着风打旋儿,“沙沙沙”又急又快。几条红柱从浓云里涌出,好似红龙从西天摧枯拉朽般滚滚而来。所到之处巴掌大的雪片簌簌下落,它们在旋风中纵横交错,瞬间织出的雪网,紧密而伏贴地网住了钢筋水泥的城市。汽车在这网中挣扎,行人在这网中蠕动,连刚摆好的烤玉米摊子也在网中歪斜了,炉子里滚出的炭火还孜孜冒着白烟。鲁敏娜孤零零站在街上,强风吹得她直不起腰,雪片打得她睁不开眼,她艰难地向前走,哪里是前,哪里是后根本分不清,也许她仅仅是随着旋风在原地打转。鲁敏娜不想知道风什么时候停下来,更不想知道自己要去的方向,因为她从记事起遗忘和不知就成为最活跃的情感体验,只有遗忘能让她安然若素,只有不知能让她在人前人后说笑如常。如同有了病变的脑细胞,支持语言中枢的神经元坏死了,味觉或者视觉中枢的神经元就会越来越发达,代替了失灵的那部分,甚至比原来的发育的还要好,也许能拥有超乎寻常的味觉和视觉体验。鲁敏娜的遗忘和不知已经发展到一个壳,一个看起来坚不可摧的硬壳,她在这层看不见摸不着的壳后平静地活着。是的,今天它破了,刘远鹤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可就是这个并不陌生的男孩儿打破了这一切,他活生生地昭示着从前的都真实存在,与她如影随形。她痛苦地抬起头看着漫天的雪,这雪好像射出的子丨弹丨,又像血色的眼泪,急速而又强劲地穿透她的身体,是的她看到血,一股股的血从遍布周身的弹孔中如泉水般涌出。笔直的白桦树在这血水里睁大了眼睛,浮浮沉沉。它们的喝问声搅动的血色波纹,在鲁敏娜耳边震荡“说吧,你是渴望的。没有人绑缚你的手脚,没有人,说吧,说出来。说出来、说出来……”鲁敏娜甩起头直视着红色的苍穹大声哭喊:“是的,我是渴望。我的身体是渴望的,我的心却无比的厌恶。身体渴望他来拥抱、来亲吻、来抚慰,心却痛恨他让我失去了孩子金子样的童贞。我多希望能重活一回,让6岁的我过上正常孩子的生活。让我也拥有婚姻,拥有幸福。可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不,我还有他。”鲁敏娜抹去冻在腮上的泪痕,在旋风中挺直身子。白桦树整齐地悬浮着,像一个紧箍着不锈钢箍的木桶罩住鲁敏娜,大大的眼睛在交错地盯着她,她奋力地挣扎着冲出这樊笼。一阵风吹开了她的衣领,她裹紧了大衣边跑边回头寻找刚才士兵一样的白桦树。哪里还有什么树,她知道那些都是自己的幻觉,可着幻觉也被她打散了。她加快脚步,恨不得生出翅膀,飞离奶奶留给她的房子,飞离龙台租住的家,甚至离开龙台。我觉得这三个月以来自己仿佛跌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就如同这暴雪,裹夹着她,让她身不由己。
日期:2012-05-14 14:12:28
暗红色的天空好像掀掉里子的破被,烂棉絮一层层脱落后它反倒干净了许多,刚才的暗红变成了橘黄,雪不再打旋,风不再呼啸可天依然冷的让人喘不上气。鲁敏娜知道这样的风雪天根本就不可能有火车或者客车去江北市,要走也得等到雪停了之后。路上已经没有了行人,往日堵车的主干道空荡荡,偶尔有一辆汽车,也像醉汉一样七扭八歪地在路上爬。迎接春节的小彩灯和大肚子的红灯笼一排排悬挂在路上,好像给车来车往的马路支起了葡萄架,闪闪烁烁地随着道路延伸。此时,风吹来它们更像熟透了的葡萄和红果子摇摇欲坠,雪从那上面掉下一大块儿,摔在地上粉碎了。风好像着急似的驱赶一团一团的雪落在鲁敏娜身后那锁链般的脚印里,似乎是要把雪世界里仅有的一行深蓝抹去。鲁敏娜看着身后暗蓝色的“锁链”在骤雪里模糊了,消失了。从广平路到她在龙台租住的房子,天气好时有45分钟的车程,这样的雪天公交车估计是不会来了,她根本不抱希望地站在公交站旁的大广告牌子下看了看表23点15分,估计最后一班车也开走了。她绕过一棵树准备继续向前走,一根麻嘟嘟的粗铁管子竖在跟前,她抬起头,一幅公交车站牌锈迹斑斑地钉在这根铁管子头上,再一细看“嗨!”居然是9路车,老牛似的残破的9路车又浮现在她眼前。龙台市不是早就淘汰了这种公交车和这种站牌儿吗?公交公司也在改革的大潮中改制了,据说现在龙台大街上奔来跑去的都是韩国投资控股的空调车。鲁敏娜伸出手抚摸着这根粗铁,手碰到了一个热乎乎的小东西上,她吓了一条,赶紧缩回来,原来是一个小女孩儿的小舌头粘在了粗铁上,看着这个胖乎乎的小姑娘想把舌头从铁上拿下来,可是稍稍用力拽,就疼得不行,急得要哭了又哭不出来。鲁敏娜觉得她太可爱了,真是个淘气的小姑娘。她帮她一点点捂热了粗铁,舌头才得以从铁上“逃脱”。“你一个人?”鲁敏娜看看四周,此时好静,雪落的声音听得格外清楚。小姑娘不说话,圆圆的脸在童花头下好像一个红苹果,孤孤单单、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这么晚,你一个人?”鲁敏娜又问了一句,是的,她知道,她怎么会不知道,这个小姑娘就是她自己,只是她不敢承认这个衣着简陋、笨头笨脑、指挥发呆的小孩儿就是自己。因为看着这孩子背着大书包独自站在风雪里,鲁敏娜心已经碎了。
此时一辆公交车“吱扭”停在了站台上,“哗啦”门开了,一股热浪扑到鲁敏娜身上。司机按了下喇叭,示意发愣的鲁敏娜赶快上车,公交车空调大开灯火通明,屈指可数的几位乘客都昏昏欲睡。“去哪儿?”司机边扭动着方向盘边懒洋洋地问。鲁敏娜还没从刚才的苦涩中清醒过来,小声说:“延安街。”“两元,刷卡。”刷卡!哦,对,公交卡。鲁敏娜在兜里翻了半天,把公交卡拿出来冲着门口的一个小黑匣子晃了一下。听到“嘀”的一声,司机才放心地加大了油门,车在雪地上撒着欢儿地跑,车顶上的圆环把手,在黑镜子一样的车窗上摆动。鲁敏娜侧过头,小时候那抹不去的孤独、胆怯、无助又涌上心头。雪还在下,童年的自己被雪雾一层层遮盖着,雪仿佛在她身上织做一个茧,越来越厚越来越密,鲁敏娜看着小小的她变成了茧却无能为力。这就如同梦魇,想说话张不开嘴,想伸手胳膊却不听使唤,想逃离开这处绝境,却在奔波中找不到出口………
【网站提示】 读者如发现作品内容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 非常感谢您对易读的支持!
举报
© CopyRight 2011 yiread.com 易读所有作品由自动化设备收集于互联网.作品各种权益与责任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