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门口喊:“爸,吃饭了!”话音甫落,老汉就黑着脸站在跟前,闷声闷气的应道:“叫你干活你偷懒,格老子的吃饭倒还积极!”我自识没趣,回头帮老妈抹桌摆饭。我当这顿饭是老妈的践行宴,端起饭碗扒了两口,心情陡变沉重,出去闯荡江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凯旋而归。女人心思向来慎密,老妈觉察出异样,朝我努努嘴,却又埋头挑拨碗里的小白菜。气氛一下就沉寂了,这样肯定要坏我的借钱大事,遂故作轻松的挑起话题:“爸你相不相信,再过六年发展生猪养殖,肯定赚大钱。”老汉顾着吃饭来不及回答,我又说:“2007年猪肉价格翻三倍。”老妈斜了我一眼说:“既然是这样,三婶给你说媒,你还挑挑剔剔。”我明白老妈的意思,女孩的父亲是养猪大户,有经验,有资本,有技术。我若做他女婿,假以时日,必能借他浑厚的肩膀展翅腾飞。但这肯定不是我的追求,一方面我不吃嗟来之食,另一方面,他女儿不是甄小红,她要是甄小红,我肯定愿意。
老汉吃饭狼吞虎咽,他年轻时吃大锅饭,集体干活挣公分,吃饭抢着吃,干活抢着干。眼看老汉就要搁下碗筷,我连忙润润喉咙说:“明天要我下重庆。”老汉默不作声,我又补充道:“我始终得出去闯闯,路途遥远,外头花销也大,前期可能需要一些钱……”话未说完,老汉拍案而起:“你没看昨天的重庆新闻?国家教育局下了文件,大学生就业实行双向选择,意思就是毕业后自食其力,你去了重庆也是下力,还不如在家谋个项目。”看老汉的姿态,就知要钱无戏,我赶忙朝老妈递去求助的眼神,老妈心软,下意识摸摸腰包,老汉当即喝住:“别给他!这不中用的东西!”老妈轻叹一声,迅速缩回手掌。我真有这么不中用?历史上除了老汉,高中班主任也认为我不中用,只是没有老汉这般直白,说我是不中用的“东西”。班主任语重心长,说我稍微努力,上本科没问题,再努力一点,考北大清华不在话下;但依你现在的状态,上普通专科都是妄想。班主任还说了:文凭是敲门砖,敲门砖啊敲门砖!我终未能握住这块砖。村东头沈老三开了家红砖厂,落榜翌日,老汉恶狠狠地对我说:“明天你帮沈老三码砖去!”气得我一个星期茶饭不思。
喝了一碗酸菜汤,我将碗筷收拾进屋,潜回寝室翻箱倒柜。皇天不负有心人,散乱丢弃的零钱派上了用场,凑了整整一百块大洋。我掐指算了算,从村里到南川花费20,从南川到重庆,不低于40块。八月天干地燥,加上饮水吃饭,抵达重庆所剩无几。我捏着零钞焦躁不安,何小五说大都市人情淡薄,一切都得依靠自己。想到重庆的摩天大厦,一幢挨着一幢,窗棂里射出的灯火,温暖的只是它的主人。我若无分文,吃啥住啥?我的脑子又乱了,眼前浮现出一群蓬头垢面的乞丐,饥肠辘辘时翻食街边的垃圾桶,脸厚的向路人摇尾乞怜,得到的不是红灿灿的人民币,而是各色人等的冷嘲热讽。我不禁扇了自己一耳光,告诉自己不能往坏处想。握着火辣辣的脸,果真不再胡思乱想,热血滚涌气势十足。我将零钞折好塞进裤兜,四仰八叉地躺在凉席上。天完全黑下来了,窗外月色高悬,崖上夜莺低鸣,一声又一声的,契合着起起伏伏的心扉,我仿佛正身处重庆,那里没有炊烟夕阳,只有永无止境的道路和高不可测的洋楼。
鸡叫二遍时我就悄然起床。黎明前的黑暗笼罩着村舍,我挎上笨重的包袱,摸索着走向村口。我想尽快离开,生怕老两口醒后追来,我熟悉村里的路,既算没有星光,我也能越走越快。走至村口鞋已沾满露水,而我全身大汗淋漓。我在村口最高的梁上站了一会,太阳才从地里爬出,我朝村庄望了望,泪腺一阵酸涩。我没给老两口说一声就走了,其实我想给他们道一声别,就像我当初进城念高中那样,背上干粮依依不舍走出家门,回头对他们说:“爸妈,一定要注意身体”。每次进城老妈一副要哭的样子,生怕我这一去就再也不回来了。现在我多么期望老妈的祝福和老汉的鼓励,可是我不能,我不单不能道别,我甚至只能偷偷的走。
晨曦渐渐驱散薄雾,翠绿的村庄尽显眼底,我辨清了自家的房舍,辨清了屋顶上的那条炊烟。这时候老妈生火做饭了,老爸在后山给二黑割草,他们肯定不知我已离家,肯定还以为我在睡懒觉。我暗暗捏了把劲,心想怒其不争的肖剑峰从此销声匿迹,血性勤劳的肖剑峰将在下一秒涅槃重生。我朝村舍敬了个礼,转身下坎,却踩中一坨软哒哒的牛粪。我忍不住破口大骂:“他妈的这是谁家的牛啊……”还未骂完,眼泪扑扑簌簌的窜了出来。
去县城轻车熟路,从县城到重庆也没遇见扒客抢匪。我身强力壮貌若明星,又受过中高等教育,在家不像农民,进了城更不像农民。车站的扒客抢匪,平常隐匿暗处,单单物色老实巴交的农民工下狠手。我们村有个王老五,95年去福建打工,2000年用麻布口袋装着八万现金还乡,他以为这样十分安全,但他做不到若无其事,紧张的眼神暴露了家资,在重庆菜园坝火车站就被人骗得精光。这些泯灭人性的操蛋娃,我对他们恨之入骨,曾幻想他们拿我下手,被我逮住拳打脚踢,扔进派出所关上十天半月。我一路臆测遐想,其实是给自己打气,出门在外就得打气,除了心肠可软,其它地方都得硬着。
抵达重庆我就饿了,正盘算去哪里买吃的,数数钱夹竟然只剩23块。我一下就慌了,可我立马就克制住,但克制了一会还是慌张。何小五说重庆的消费比南川高,一碗素面都要五块,眼下的饥饿程度,就算我习惯南方的大米讨厌北方的面食,买一碗面肯定不够。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特别能吃,一顿三大碗,而且吃了一会就饿了。老妈曾数落我:“你比圈里的长白猪还能吃!”略一思忖,我决定买馒头充饥,一元钱四个,又白又大的,肯定能撑饱。定下主意,我就寻思上哪里找包子馆,顾盼中一名中年妇上前问我:“帅哥住不住宿?”我冷冷的应道:“不住不住。”说着就往大街上走,心想这下该没人纠缠了吧,自鸣得意间,有人扯了一下我的包裹,我本能地回过头去,一名瘦男笑呵呵地说:“哟,兄弟,好久不见,你是越长越帅了。”我哪有这样的兄弟:着甩尖子皮鞋、穿红色灯笼裤、耳挂铁环头发蜡卷,纤细的脖子上还系着一条明晃晃的狗链子。一看就是流氓货色,我深知他搭讪的目的,借老乡之名诱我上钩。我瞪了他一眼,扭头疾步前行,心想老子全身上下23,你小子得逞了也是只瘪鸟。
车站鱼龙混杂,我是早有耳闻。甩掉瘦男的纠缠,紧张得以缓和,肚子却没了饥饿感。或许饿过头了,我给挎包换了只肩,挺挺身子,还挤出一个响亮的饱嗝。我又继续朝前走,上了过街天桥,耳边马达声声,眼前车水马龙,仿佛半个城市已被踩在脚下。我朝对面的高楼笑了笑,心想何小五这小子,到底在城市森林里忙碌什么,他是不是坐在宽敞的写字间里,翘起大腿吹着空调,又或迈步在粉尘飞扬的工地上,对着一群民工指指点点。他应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月薪没有五千也有三千二,不然他哪有回乡神气的资本。我在重庆无亲无故,眼下兜里仅剩23,只有寻着他安顿落足,才能思谋寻找工作的事。
何小五回乡翌日,我依然帮堂哥挖地基,这小子蹲在墙坎上陪我聊天。他说:“重庆妹儿漂亮。”我说:“肯定比不上甄小红。”他说:“都比甄小红漂亮。”我说:“比甄小红穿得漂亮倒是真。”见我固执,且不受美色诱惑,何小五竖起大拇指,又牛烘烘地说:“剑锋你只要下重庆,吃住玩我全包了。”我义正言辞回击:“我下重庆不为玩,是为了寻求更高的发展!”何小五说:“希望你做的如你说的一样有骨气。”想着何小五的话,心头涌出一股温暖,我走下人行天桥,找了一家挂有“公用电话”招牌的干杂店,翻出何小五的手机号,操起话筒拨了过去。
日期:2009-03-13 01:3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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