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带我熟悉各种产品:“这是波力海苔、这是安徽瓜子、这是福建薯片……”他一边介绍,我一边笔记。老张介绍完毕,回头凸凸问我:“剑锋咋不读大学?”我笑着反问:“张哥咋知我没读大学?”他说:“你才二十岁,不可能读完大学。”随即叹道:“读大学费钱啊,穷娃耗不起咯。”我泪腺略酸,没上大学是己不争气,真是考上了,老汉砸锅卖铁也要供我深造。默然良久,我说:“早入世有早入世的好处。”老张憨厚付笑:“你可以自学成才,年轻就是资本哩,不像我,老了老了。”老张言行不像大哥,神色如满慈父般,他一定想起他的儿子。侧脸打量老张,他是满面的惆怅,我思忖着如何应答,这时仓库门口的座机响了。老张颤颤巍巍的跑去,笨拙地抓起话筒,咕哝一阵搁下电话,朝我招了招手:“剑锋,轮你干活了!”
库房外停了三辆面包,老张说:“你随便选一辆,将车尾对准库房,咱们赶紧装货!”我选了一辆八成新的,甫一坐进,陡然紧张起来。我会开桑塔纳,但开面包车还是头回,这都不算大碍,我对驾驶根本不熟!打了五次火,发动机才被点燃;挂了三次档,档位才换到倒档。手脚一下子僵硬了,我憋下一口气,松离合踩油门,左摇右晃的,硬将车尾对准了库房大门。老张吓得倒退几步,战战兢兢地说:“剑锋你开得好毛啊。”说着上前拉开后备箱,一件一件的往里装。我将短袖捋至膀尖,下车帮忙砌货,一会儿就不紧张了。但老张是明眼人,啥事都瞒不过他的法眼,装完货他问我:“你第一次开面包车?”我努嘴无言,他就说:“路上开慢点。”我点头应允:“送哪?”他说:“解放碑——临江重百!”然后塞我一张名片:“到重百后打他电话,到时自有人出门接应。”
九岁那年金秋,族里男壮皆忙田间收割,只剩母亲在场坝翻晒稻谷。一场偏通雨突如其来,母亲佝偻腰身,手忙脚乱收谷进仓。燥干的稻谷眼看要被秋雨浸湿,情急之下我将一袋谷子拖至坎沿,再跳至坎下,伸手一抓就抗在了肩上……我为此卧床半月,腰椎险些折断,痊愈后母亲不迭嗔怪:“小小年纪,能搬八十斤重的东西?真是打肿脸充胖子!”族里的长辈也责备:“剑锋打肿脸充胖子!”那时年幼无知,不明话中含义,眼下心知肚明,却拉不下脸问老张:从江北到重百怎么走?
城市就是一座密林,我不熟线路,犹似无头苍蝇。驾车驶上主干道,懵懂神慌,硬将直道开成S形。不少豪车纷纷躲闪,好不容易碰见红灯,我趁机换档踩刹。如释重负之余,左侧停了一辆“路虎”,我好奇地侧眼打量,副驾窗伸出一个光头,彪悍神凶,朝我竖起中指:“龟儿子,会不会开车?信不信老子碾不死你?!”一股恶气顿往上涌,我竭力压制不作,挪挪腰身,告诫自己别惹是生非。随即展开城区地图,确定行驶线路,待绿灯亮起,小心翼翼的,将面包车开到了目的地。
全程异常紧张,热汗淋漓,小屌和丨内丨裤粘连,这都还不打紧,熟手驾驶顶需一刻钟,我却花了半小时。负责接货的大汉见我湿若汤鸡,当场戏谑:“兄弟,刚从长江爬起来啊?”我敬上香烟,笑呵呵地说:“重庆真是火炉啊,车内没空调……”他打断我的话:“理解理解,开车辛苦哩。”说着点燃香烟吸上,旋即啧啧称赞:“这是啥烟?真他妈的好抽啊!”这是我刚买的业务烟,老张却教了我不少处事哲学,从噩梦中苏醒,他激荡的言辞仍在回旋:“不抽烟是好事,但你不抽别人要抽啊,出门在外,买一包揣上,有时一根烟啊,就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我不置可否地对大汉说:“新出的‘龙凤呈祥’,味道还好吧?”大汉又称赞了几声,拍拍我的肩膀说:“我是新来的库管,以后多关照。”我也是新人,还望人关照有加,散他一支龙凤呈祥,他竟这般客气。他还不单是客气,待我揣上送货单,他还送我出门,一脸真诚的叮嘱:“兄弟,路上开慢点。”
返回德福公司的路上,我开得缓慢异常,情绪也放松不少。我有些神怡心旷,胆大的肖剑峰!刚拿驾照就勇于挑战,昨天还是火锅店服务生,今天已是“体体面面”的配送员。我甚至沾沾自喜,在瘦妈妈干了两月余,除认识经理和胸无大梦的同事,生活圈子狭窄如井。而今换职换位,结广识泛视宽野阔,从不惑之年的老张嘴里,从库管大汉的神色中,我触及了城市脉搏,掀开城市的皮毛,隐约窥其一二。接下来的数日,我跑了十三趟运输,为公司送出上千件薯片。这些薯片被分散到各大商场,被消费者轻囊入口。薯片不由我生产,却由我输送。《老板成精》里写了普通人实现价值的例子,主人公最初想当作家,他说写一本书卖给五万人,至少有五万人承认其价值。但他渐渐认为“五万”不是终极目标,年轻气盛的他,从文字生产转为红砖生产。三年后他的红砖建成一栋栋大厦,屹立在千万人口拥居的山城,为数万人遮风挡雨,又为数百万人瞩目艳羡。当然他没有当作家的潜质,他巧妙实现梦想的转移与嫁接,磕磕碰碰才走上致富之路。
由此联及自身价值,卑微的肖剑峰,渐为社会作卑微的贡献,我如此想,如此的自我满足,如此的疲于奔波,如此的安于睡眠。如此相安无事,老张也渐渐宽心,他不再担忧我的“毛手毛脚”,他认为我的能力对付面包车,已是绰绰有余。我们成为畅所欲言的密友,没有长幼之分,他倾力传授,我洗耳恭听。我们在夜色中长谈,常常聊一会家常,话题就扯至德福公司的产品。老张对产品深有研究,谈论产品头头是道,我从中领略部分词汇的含义:生产商、代理商、分销商、广告语、促销物料、R及TM标志、ISO9001国际认证、商标注册、包装设计……当我将老张的讲解和自我认知融会贯通,无形中铸就书本里难以表述的行业知识。显然这也是社会知识,一如老张所说:“做一行就要爱一行,把每件事当自己的事做,收获将远远超出预期。”老张这话和经理的话异曲同工,“将本职工作做到极致,也是一种创业”。
由此延展,我给老张开玩笑:“既然选择当配送员,我就做德福公司乃至重庆最优秀的配送员!”
我们的话题远非如此,老张是男人,言语中难免女人之事。老张说起他的前妻,往往面色绯红,但接着就是不可名状的愤怒。我知道他想女人,但也痛恨女人,我尝试着理解他的苦衷,却找不出言辞慰藉。那晚我问老张:“张哥离婚后咋不考虑找一个伴呢。”老张傻笑不迭,笑过之后反问:“剑锋别光说我,说说你。”我羞怯了:“我还小哩,张哥。”老张说:“胡茬都冒出来了,你还小?狗屁个小!”我跟着傻笑,老张便扭缠发问:“你有喜欢的人没?”我脱口而出:“当然有咯,不过,她还在念书。”话毕醋味翻涌,连作补充:“没有没有,给你开个玩笑而已,时候不早了,张哥有睡意没?”
日期:2009-04-16 21:41:15
十三、
窗外月华似水,屋内鼾声如雷,老张睡了,我却想起甄小红。我想起她家的牯牛和我家的母牛,回忆童年心甜如蜜;我又想起重师院的林荫和林荫道上的男子,触及现实心乱如麻。我横陈在闷热的空气里,矛盾焦灼,这该死的天气,它啥时才能凉薄?我握着手机举棋不定,此刻想打一个电话,可是该打给谁呢?电话薄里只存了三个号码,一个是甄小红的座机、一个是何小五的神州行、一个是李思萱的全球通。我不禁失落阵阵,迷惑间拨通甄小红的座机,听筒那头传来一声沙哑:“喂,找谁呀。”毋庸置疑她就是甄小红,我紧张无言,她重复道:“喂,找谁呀。”我啥也没说,我把电话轻轻的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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