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野是令人惊奇和感动的,但很少有人因此而产生深入的思考,尤其是近两年,很多人对他和郑大君甚至已经视而不见,更不要说去力所能及地帮一把手了。
当然,成野对此是毫不介意的,他甚至乐得现在这样,这样可以为他减少很多不必要的烦恼。但他终究是烦恼的,他的烦恼是,在更加坚定了唤醒郑大君的信心之后,却始终无法将其唤醒。
与十几年前相比,郑大君的精神状态稳定了很多,但他的记忆只恢复了极小的一部分,都是童年时期的事,他成年后的记忆是空白的,比如对他说“打架”、“挡刀”乃至“刨锛”这些重要词汇时,他都无动于衷。他另外进步一点的地方,就是听成野的话,并对他有些惧怕。
郑大君惧怕成野是有道理的,因为他毕竟是个疯子,成野有时需要管教他,但以我多年的观察,并没发现郑大君身上有威胁他人安全的任何信号。
某天,当成野对我谈及唤醒郑大君之难时,我对他表达了这个看法,并建议他,是否可以试一试不再让郑大君怕他,因为在我看来,郑大君现在已经记起了些童年的片段,说明他的心力也类似于儿童,唤醒一个人,尤其是唤醒一个心力很弱的人,最大的力量就是爱和信任,成野的爱足够,但他的有些方式,可能令郑大君无法感受到爱,因而对他也就无法完全信任。
当时,成野刷地瞪大了眼睛,恍然大悟,这大概就是通常所说的“灯下黑”,他明明最为懂得这个道理,但却一直没能发现自己存在的这个问题。
但正在我感到欣慰之际,成野的表情即刻又变得黯然了,这是令我怎么也想不通的。而且,他这次的黯然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里边除了忧虑和悲痛,还有一抹乌亮的光。只是,那乌和亮似乎有些游离,让人分辨不出到底是乌的还是亮的。
这样良久,他才回过神来,对我点了点头,说要好好考虑一下,然后便低着头离开了。从那之后,他竟然足足两周没有来向阳街,而我也因此陷入了浓雾一般的疑虑和不安之中。
他们是过命的交情,他对他又是十几年如一日的、全身心的付出,那么,他对他改变一下方式,又何至于此呢?除非……
两周当中,每想到这里,我就会感到一阵紧张,成野那种极为反常的表现,似乎只有一种解释能说得通,那就是他对郑大君的关爱,并不是全身心的,至少,郑大君的身上有令他无法去用心关爱的地方,如果是这样,他十几年超乎常人的、接近忘我的投入,又是为了什么呢?
每当我这样推究着,还总会想起成野眼中那抹乌亮的东西,是时,我会明显地感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在砰砰地加快……
“他似乎有点可怕。”我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说。
镜子中的我紧皱双眉,点点头,表示同意,然后说:“但还是希望他尽早出现,也许,那时的他就不可怕了。”
“嗯,但愿这些天来对他的推测,只是我们的错觉。”说完,我甚至微笑了一下,然后离开镜子,走到窗前。
窗外的天空有些灰暗,我俯身向楼下看,见郑大君正坐在街边的小摊前吃面,他把筷子使得飞快,碗里的面条就像传送带一样向嘴里输入,完全不是成野在时那样的规矩和老实。
日期:2012-11-30 18:00:37
(四)
郑大君如此放松,印证了我的看法,他对成野果然是惧怕的,这也说明,如果对他改变一下启发的态度和方式,他应该有康复的希望。
我这样想着,看到他的妻子范怡远远地走来了,多年间,范怡除了早上买菜,不大到街上来,只有成野不在时,她才会出来,领郑大君回家。这个不幸的女人,如今已更加苍老,五十几岁的年纪,头发已接近全白,并且背也微微驼了。唯一令人感到安慰一些的是,她的眼睛不像前些年那样呆滞了,我想,这大概是郑大君的状态,给了她一种反作用力,让她不得不淡化丧子之痛,并努力保持清醒。
她走到郑大君跟前时,郑大君已经吃完了面条,她付了帐,然后看了郑大君一眼,便转身向家的方向走去,郑大君立即起身,乖乖地跟在了她的身后。人在神智严重混乱的时候,能够令其信任或服从的,除了如成野那样的挚友,大概就是家和爱人了。
看着他们沉重的、慢吞吞的背影,我的忧伤渐渐变成了痛恨,那个该死的凶手,为什么偏偏对一个孩子下毒手呢!继而,一种久违了的、本不该属于我的自责,再次缠绕上了心头。我想起了十五年前,在郑可为死的前四天,我为左邻右舍讲述“刨锛党”时,郑大君夫妇也在场,那时他们才四十岁左右,听得惊悚并且入神;但在郑可为死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与范怡偶尔在街头碰面,她呆滞的眼神会即刻变得冰冷,甚至还有一丝怨恨,那时我觉得,郑可为之死,仿佛真的与我有关。
十几年了,一想到这些,我都会果断地转移思绪,不让自己做无谓的陷入。可是今天,在我家的窗前,这个令人视野相对开阔的地方,望着这对夫妻可怜的身影,我的思绪却无法停止了,我想到了十几年间最没有勇气去想的人——他们的孩子郑可为。
那是多么好的一个孩子啊!挺拔的身材,明亮的眼睛,洁白的牙齿,乌黑的头发,俊朗,阳光。一点都不像他的父亲那样矮胖、老气和丑陋,他很多地方更像他曾经漂亮的母亲,而有些优点,就连他的母亲也不具备。
多好的孩子,多好的孩子啊……
我叹息着,心突然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握紧。
他的一些优点,就连她的母亲也不具备……我差点喊出声来:那么,谁具备呢?!
至此,惊魂未定的我才知道,为什么初见成野,就觉得他十分面熟了。
今夜注定难眠,于是我干脆不睡,坐在茶桌前,一口接一口地喝着浓茶,同时思前想后。
凌晨3点的时候,我终于理清了事情的所有头绪,初步得出了一些判断。这时,我的惊诧和恐惧已经稍减,心里更多的是被悲伤占据,并且,我感到非常沮丧:十五年,一向以思维缜密、观察力强自诩的我,竟然迷迷糊糊地过了十五年,才发现早就应该发现的问题。
然后我又这样为自己开脱:大概,不安和怯懦会影响一个人的判断吧?我因不安和怯懦而不敢面对郑可为的死、不敢回忆有关郑可为的一切,所以才导致了十年如一日的弱智。
可是,我为什么会感到不安,并因此而怯懦呢?要知道,我只是如实讲述了“刨锛党”的状况而已,后来发生的一切,都与我没有半点干系。
于是,我再次对自己感到失望,而且是深深的失望。
然后,我怀着这份卑微,想到了向阳街上的人们。
向阳街是什么地方?是没有新闻都能制造新闻的地方,是一有事端便能多角度发挥和传播的地方,那么,十五年了,向阳街上对此也没有太多的分析和判断,这不是极不正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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