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这十五年啊，我多愚蠢！”成野痛苦地捶着头，然后声音也开始颤抖，“是啊，她是太爱你了，年轻时候就是，爱你爱到了极端的地步，为了你的名誉、你的健康乃至你的小小的心情，她都可以做出很大的牺牲……可，也正是我和她败坏了你的名誉，我知道，她根本不爱我，对我只是一时冲动……所以……”
　　“所以……”郑大君打断了成野的话，他知道成野接下来将是自责，把一切根由揽到他自己身上，“所以，她要挽回。”
　　“嗯，对，所以，她要挽回，可是……”说到这里，成野再次痛苦地停下了，接下来，我只隐隐地听到，仿佛是他的牙齿在咯吱咯吱地响着。
　　“她的性子，是太特殊了，为了我，连死都不怕，可是她……咳，不说了吧，她能活到现在，需要有比死更大的勇气吧……不说了，不说了吧，否则，我们会真的疯了……”说到这里，郑大君的声音再次颤抖起来，他开始努力地转移话题，“你知道我不再装疯，还有一个原因吗？我是怕自己真的疯了，这十五年，有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在装疯，还是真的疯了。”

　　“我明白，人一旦习惯了某种虚假的状态，就不用再去装了，这是演员都做不到的。”成野为他做了进一步的解释。
　　郑大君点点头：“是啊，这多可怕，人是多可怕的动物啊……”
　　成野这次没有说话，郑大君也不再说话，他们失神地望着天空或大地，良久，郑大君缓缓地说：“就这样吧，一切都了结了……”那语气极轻、极淡，好像怕是惊动什么、刺破什么一样。
　　成野点头，语气是同样的缓慢和轻淡：“是啊，一切都了结了，一切就这样了结吧……”
　　然后，我听到了他们的失声恸哭。
　　那瞬间爆发的哭声，简直无法形容，是破碎的，也是沉重的，是胀痛的，也是空洞的，是爆裂的，也是压抑的，那仿佛是人间没有的声音，又仿佛汇集了人间最难言的伤痛。
　　这一切，听得我身心战栗，直至于无觉，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他们已经离开了园子。
　　我拖着沉重而又虚弱的步子，回到了向阳街头，我看到远远的前方，站着一个白发苍苍的女人，在瑟瑟的晚风中，弓着背，向前伸着脖子，那神态，仿佛是在等待着丈夫或儿女回家吃饭。

　　我的心一阵痉挛，没敢再多看她，因为我知道，那一切都已经了结了……
　　（全文结束）
　　日期：2012-12-02 17:30:23
　　（五）

　　成野终于出现了，仅仅半月的时间，他的头发竟然全白了，面容也多了几分沧桑。我有些不安地迎了上去，他对我一笑，眼角现出了深深的纹络。他的眼睛深处，依然有那种令人难以捉摸的光，与过去不同的是，那光芒之中，似乎多了一丝迷茫，也多了一些湿润的东西。
　　我的心因此安定了一些，问他：“想明白了？”
　　成野长长地叹了口气，点点头，有些感激又有些无奈地看了我一眼，便搀着郑大君慢慢地离开了，我隐隐地听到他对郑大君说：“大哥，我们去喝酒吧，我们已经有十五年没在一起喝酒了……”那语气，应该是由衷的，充满了惆怅和茫然，仿佛还带有一丝躁动。
　　成野的这些变化和这种表现，令我多日悬浮着的心渐渐落下，但落得并不彻底，以往的和新近的经验告诉我，对人心的展望不要过于乐观，仅凭他语气中的那丝躁动，也不该过于乐观。
　　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面对他们时，我依然怀揣着应付各种可能性的措施，包括什么情况下鼓舞，什么情况下暗示，什么情况下跟踪，什么情况下提出与之长谈，什么情况下做出怎样的呐喊，什么情况下产生怎样的动作……我还养成了晚睡早起的习惯，并开始习武、做发声练习、观察和分析向阳街的地理状况，以保障我在实施那些措施时，不会临阵退缩。
　　没有人知道，我淡定的外表下，有着一颗怎样紧张的心。
　　他们那次喝酒之后，成野对郑大君愈发亲近和“放纵”了，然而郑大君却比以前更为拘束了，这着实令成野苦恼了一段日子，也着实令我更加紧张了一段日子，我唯恐这样会改变事情的走向，发生一些严重的后果。
　　但令人庆幸的是，成野并没有因此而气馁，反倒更加努力了，比如，他有时甚至会把郑大君背起来走，郑大君为此局促不安，他则边走边说：“大哥，当年你豁出性命为我挡刀，我现在做这么点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诸如这样，一天一天，一月一月，郑大君渐渐也放松了许多，有时，他的脸上会出现一丝平时罕见的感动。

　　成野的变化是超乎想象的，郑大君的变化是可喜的，这是我预想的多种可能性中寄予希望最大的一种，按说我该高兴才对，可我却更加紧张了，因为我知道，伴着郑大君记忆的渐渐恢复，一场大的变故正悄悄地拉开帷幕，而那场大的变故，也有几种不同的走向。
　　所以，这在这种时候，我需要更加盯紧他们，必要的时候，甚至要或明或暗的跟踪才行。
　　然而，有些变故的到来远比预想的要快，并且结果会超乎之前的所有预想。
　　在一个黄昏，我远远地、悄悄地尾随着他们，走进了一个荒芜的游园，这时我发现，郑大君的举动，已经完全是个正常人了。
　　他们在一条石凳上并排坐下，眼睛都望着前方，没有任何肢体语言，但应该正在说着什么。我蹑足潜踪，屏息凝神，轻轻潜伏在了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

　　只听成野说：“这些年，有人说可为是被刨锛的流窜犯杀死的，也有人怀疑是你，因为他们知道，可为不是你……亲生的……”他的声音低沉，悲痛，充满了愧疚。
　　郑大君说：“我知道。”语气很淡然，是包裹着沉重的那种淡然。
　　“所以，我要努力的唤醒你，我是想在你恢复神智之后，杀了你，或者折磨你。我要让你面对痛苦，但不会帮你走过痛苦，不仅不会帮你走过，还要让你永远都走不过去……”
　　“我知道。”
　　“可后来我改变了想法，那是因为一剑说到了爱能唤醒记忆，这句话惊醒了我，为此，我足足半个月没有出门，我想到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想到了我自己的丑恶，还想到了你曾豁出性命救我，对我的那些好……所以，当再次面对你的时候，我虽然仍有仇恨，更多的却是愧疚，那时我想，对你，我要诚心诚意地弥补自己的过失，至于你醒来之后，我将如何，我还没有想好。”
　　“我知道。所以，我没法再疯下去了，你的付出，真的唤醒了我……”郑大君叹息着说，声音微微颤抖。

　　“大哥，我对不起你……不论从哪个方面，我都对不起你，以前对不起，这十五年，更对不起……”成野的声音有些哽咽。
　　郑大君摇了摇头，沉沉地叹了口气，说：“过去的……就不提了，这十五年，你都是为了孩子，你没有错……可是你知道吗，我最初是真的疯了，也正是因为心疼可为啊，虽然我已经知道他是你的儿子，但我和他毕竟是十几年的父子了，那是多么懂事的孩子啊，我恨不起来，我当时就是觉得便宜了你，觉得该死的应该是你，我觉得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后来，我恢复了神智，才知道我疯过，恰好那个时候，你开始陪伴我，要唤醒我，我明白你的用意，所以我也就只好继续疯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