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湾中学的办学条件真是太差了，在分来之前他对此一无所知。去年学期末发生了一件震动全校的事情，就是初一（1）班的教室忽然倒塌了，幸亏那天是星期天，不然后果不堪设想。金校长在全校大会上都说了好几次要盖教学大楼了，但到现在还是雷声大雨点小。这间教室也相当的破旧了，墙壁已经剥落得不成样子，后墙已经向外倾斜得很厉害，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前一段时间，他向金校长反映过这个问题，但金校长不知是忘记了，还是压根儿认为有点大惊小怪的。反正，像他这样一个外乡人，在柳湾人微言轻，说的话根本就没人听。现在尽管他尽心尽力地教书，但因为自己一直在复习考研的事被人告知了两个校长，金德川已经明显流露对他的不满，碰了面，他主动向校长打招呼，但金德川爱理不理的，仿佛在说，你不是要飞吗，那你有本事飞好了，柳湾三十多教师，有你不多无你也不少，再说，想从柳湾飞出去有那么容易的，得他金德川点头才行。想到这些，夏子新的心不禁揪得紧了。光靠你个人的奋斗，你也许永远不能成功。这就是这个看似平静的世界的潜规则。你是块金子，但如果有人硬要把你当成一块废铜，你似乎也只有认命的份儿。

　　夏子新禁不住叹了口气。学生们嘶哑的读书声此时对他来说似乎飘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他紧咬着嘴唇，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正是深秋的天气，远天看起来灰蒙蒙的，几丝白色的云慢慢地移动着，仿佛是被谁随意丢弃的白纱巾。黄黄的树叶从屋顶上一片一片无声地漂落下来，几只麻雀寂寞地在梧桐的枝桠间蹦来蹦去。夏子新从窗子里只能看到这么多，他知道这时候即使自己可以走出教室去，看到的景色也不过如此，深秋的乡村是荒凉而寂寞的，就如他现在这颗心一样。他收回目光，扫了一下教室里的学生，竟然发现一双眼睛正在亮亮地看着自己。他突然回头，显然让她有点猝不及防，目光慌乱地垂下来，脸蛋不由自主地红了。夏子新的心莫名地摇荡了一下，但他很快把目光转移到了别处。

　　这个女生叫曹冬梅，模样长得很标致，斜睨着眼睛看人的时候很有些晴雯的神采，说起话来脆生生的。她是个插班生，去年秋天转来的时候，他分到柳湾才两个月。当时正是他的课，她被冯校长领着站在教室门口，穿着一身浅黄色的羊毛衫，梳着两只光溜溜的羊角辫，透着满身的纯朴的乡野之气，苗条的身材就如同小杨树一样柔韧美好。他一下子竟然看得愣住了。

　　“她叫曹冬梅，刚从白水中学转过来，让她先到你们班听课。”冯校长跟他介绍了一番，他回过神来，赶快让她进了教室，并叫前排的一个女生往里靠了靠，叫她坐了下来。她的脸也因为羞怯而涨得通红，众目睽睽之下，她如同受了惊的小鹿，把头垂得低低的，一节课都没有抬起来。那节课他上得也有点莫名其妙的混乱，不知道是为什么，只知道在这个女生进来之前，他一切都是正常的。后来，她真的就在他的班里呆了下来，这正是他一个不能说出来的心愿。从此之后，每次讲课的时候，他都忍不住向她那里看一眼，当然是飞快的看一下，他不能把这点心事让别的学生看透了去。一开始，她总是低着头，很少看黑板，她后来抬起了头，而且有好几次和他的目光不期而遇，她总是很快垂下目光，而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厉害起来了。再后来，他们的目光碰撞越来越频繁起来，渐渐多了一种含义，透着一种热烈的意味，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明白。今年春天，当田野里的油菜花黄得铺天盖地的时候，他发觉她美丽得比山坡上的桃花还要鲜艳动人。在一节语文课上，在全班同学都低头写作业的时候，她突然抬起头来，直视着将下巴支在讲台上的他，他们的目光持续了大约三十秒的时间，最后她对他嫣然一笑。他的心猛然像被一个大鼓槌擂了几下，咚咚地急跳个不停。长这么大，尽管有过数次的心动，但这次却让他又惊又怕。他可是她的老师啊，在承认自己心动的同时，就产生了深深的负罪感。他经常自责自己，上课的时候也躲避着她无处不在的目光。不久，就发生了化学老师和一个女生躲在被窝里的风波，他从此狠了心，将这张美丽的小脸从自己的视野里强行抹去。在班里，除了正常的上课外，他总是面无表情。

　　刚才那双略带忧伤的眼睛还是触动了他。他无端地相信自己的心事被她看透了，全班二、三十个女生，看起来都有点疯疯傻傻的，只有她那一双明净的眼睛似乎看穿了他的心。太荒唐了，这双眼睛让他陷入了不安的境地，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加快脚步在班里转了好几圈，看到每个同学的嘴巴都在蠕动着，但背书的声音却越来越小，他知道学生们已经读得很疲倦了。

　　“报告夏老师，王成虎刚才在我的背上贴了个乌龟。”突然，前面座位上一个女生霍的站了起来，大声地叫道。整个班级一下子安静下来，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他。夏子新一看，这个女生叫吴冰冰，个子不高，脸蛋肥嘟嘟的，她的手里正拿着一张画有乌龟的纸片。夏子新立刻气愤地走过去，揪着王成虎的耳朵把他从座位上拉了起来。“王成虎，又是你，下课到我办公室里来。”他大声地喝道。王成虎抓抓头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他在班里年龄最小，学习成绩还不错，就是太调皮了，经常捉弄女生，在她们衣服上洒墨水、贴乌龟是常事，女生们也很不客气地送了他一个外号：“猪八戒”。

　　见没有什么花头看，大家又稀稀拉拉地读起书来，其实就等着一声铃响，他们就解放了。夏子新在心里对自己说，铃响了他也可以解放了。
　　5
　　早上上完早自习，夏子新回到宿舍拿了饭盆到食堂去打稀饭。食堂陈师傅一看他进来就眉开眼笑地招呼道：“下自习了，来，粥正热着呢，刚刚揭开锅。”“二两稀饭，两个包子。”夏子新从分来的那天起，早餐就一直是这个量。陈师傅拿过他的饭盆，还像往常那样给他盛了一大盆，足有三两的样子。这个陈师傅是附近村里的一个退伍军人，已经干了十几年了。脸长得瘦瘦长长的，一双三角眼总给人不怀好意的感觉，其实时间长了才知道他的心肠并不坏。他的头发是卷曲的，在头顶上盘来绕去，由于天天要跟煤块打交道，所以头发上面总有一层黑灰一样的东西。陈师傅是柳湾出了名的包打听，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都会有独家的消息发布，久而久之，人们也习惯到他那里探听某件事情的内幕或最新进展。不知怎么，他和夏子新特别投缘，夏子新刚分到柳湾中学来的时候，关于柳湾中学的前朝后汉都是陈师傅跟他说的。特别是在夏子新的宿舍里喝过几回老酒之后，他更把夏子新当成知心人了。

　　打好稀饭，夏子新端着饭盆就要回宿舍，陈师傅见食堂没有别的人，就把他拉到了一边，凑到他的耳边，压低声音说：“夏老师，今天早上我来学校的路上，看到了一件大新闻。”夏子新便停了脚步，看着他说：“什么大新闻啊？” “说了你可不要跟别人说啊，”陈师傅向门外看了看，故作神秘地说，“今天一大早，我从村里来学校，大概四点钟的光景，走到学校后面的稻谷场上，看到一堆稻草后面睡着两个人，还盖着一条毯子，把我吓死了。”“两个什么人？”夏子新听了大吃了一惊，这么冷的天会有什么人睡在稻草堆里？“是两个学生，一男一女，”陈师傅眉飞色舞地说，“听到我的脚步声，两个人一下子爬起来，抓住被子就跑了。”夏子新赶紧问道：“看清是谁了吗？”陈师傅翻了翻眼皮，有点遗憾地说：“当时天还没怎么亮，没有看清是谁，但男的我好像有印象，是初三的一个学生。”“会有这种事情？”夏子新端着饭盆愣在那儿，心想不会是他们班的学生吧？早听学生反映过，他们班的叶大春和楼霞在谈恋爱，两人一下晚自习就不见人影，有时连晚自习也不上就溜走了，该不会是他俩吧？“叶大春你认识吗？”他冷不丁地问道。“对不上号，这么多学生，我怎么记得住？”陈师傅将手在围腰上搓了几下，说：“下回我可要瞅准了。”夏子新不禁笑了起来，用手在陈师傅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说道：“哪有下回啊，你以为他们是傻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