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上，天上哗哗地下着大雨，地上已经浊水横流，从宿舍到校长室都是黄泥地，脚一踏上去，就陷下去一个泥窝。夏子新没有雨靴，只好穿着那双从广东带回来的皮鞋深一脚浅一脚往校长室跑去，他觉得自己跳跃的样子有点像澳洲的袋鼠，只是前面没有小袋鼠，而且样子十分狼狈和可笑罢了。
　　校长室里不大的空间里已经挤满了领卷子的老师，混乱中有一种紧张的气氛。所有人都知道这次的考试意义重大，是柳湾推行教学改革之后的第一次大阅兵。上个周末刚开过期中考试动员会，冯运来作为这次教改的倡导者和推动者，在会上指手画脚地说了一个半小时，大意不外乎这么两点，一是这次考试将严格按照新出台的评比办法进行，奖惩标准都将在考试后一丝不差地兑现；二是每个年级不同班级评比的名次除了在学校黑板报上张贴出来之外，还要通过镇政府的喇叭向全镇人民公布，平均分和代课教师的姓名都要一一报出来。

　　当时冯运来的话还没有说完，下面已经议论纷纷，有的就把不满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了出来，说这是把教师们当驴子使唤了，激化教师之间本来就盘根错节的矛盾，最后老师们的神经会像绷紧的弦会突然断裂，到时候就得不偿失了。冯运来感受到了反对的浪潮向他扑来，这样的场面他见得多了，这些教师在他的眼中都有点酸不拉几的，你硬他就软，你软他就硬，整顿学校商店的时候，不是有人要砸他家的锅，要他冯运来不得好死吗？他冯运来什么时候怕过这些人了，有市教育局副局长钱海为他撑腰，料想小小的柳湾还没有人能把他怎样。这次教改县教委蒋科长他们很支持，要他做出表率，如果效果明显，将在全县中学推广。在农村中学，分数就是硬道理，什么素质教育，考不上好学校，家长们就不买你的账。在这一点上，冯运来是毫不含糊的，他经常在教师会上说，你说你本事大，你代的班平均分年级拿第一才叫本事大，花里胡梢的，学生考不出来分数都是扯淡。每每讲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的目光就会朝夏子新这边扫上一两眼。这目光的含义夏子新的心里很清楚，自从他分到柳湾中学之后，极力想把在师专学到的现代教学理念付诸实践，搞了演讲比赛，辩论赛，快乐学习，野外情景教学等花样，冯运来虽然表面上说支持新生事物，但骨子里却对他这一套闹哄哄的花样很感冒，曾私下跟其他老师说，夏子新的这一套不适合农村学校，要害了学生的。

　　上学期末摸底考试，夏子新所代的班语文平均成绩没有比过汪文水所代的班，冯运来对夏子新的信心打了一个大的折扣，后来又听说他要考研，冯运来就更是耿耿于怀了，尽管他表面上还像夏子新刚到柳湾时那样亲近，但他感觉这个少壮派离他还是越来越远了。
　　整个动员会夏子新一直保持沉默，其实他和大多数的老师一样，在这样的一言堂的场合，除了沉默还能做什么。夏子新严重地感到正属于王小波所批评的“沉默的大多数”，他对金德川、冯运来等人的做法颇为不满，金老朽保守，冯则刚愎自用，很多时候，他幻想自己已经拍案而起，怒斥他们的昏庸与专制，但事实上从头到尾他只是做了一个沉默着的可怜的羔羊。这次动员会因为金德川去县里进修缺席而成了冯运来作为一个准暴君的表演场，那片不和谐的议论声，在他流氓式的威吓中沉寂了下来。夏子新作为一个沉默者，见证了冯运来的流氓丑态：他卷起袖子，捶着桌子，跺着地面，嘴里骂骂咧咧：“考试过后凭分数，该奖的奖，该罚的罚，我冯运来打也来，骂也来，红道黑道白道都见过，有种的你就来试试，看是你狠还是我狠。”动员会在沉默中解散，教师们耷拉着脑袋，像霜打的茄子似的，一个跟着一个出了校长室，失去了辩解的权利，剩下的只有忍耐和顺从，这就是柳湾中学的事实。大嘴在后面捅了一下夏子新，夏子新回头，两人无奈地一笑。夏子新看到了走在前面的李琴雅柔弱的肩头，忽然感到在柳湾做一个教师真是一件很悲惨的事情。

　　夏子新拿好了卷子，和同在三班监考的高老师一起出了校长室。路过他们班的时候，夏子新发现坐在里面的都是一些陌生的面孔，他知道这是汪文水班的学生，他们班的学生也调到另外几个班级去了。一人一个座位，一个教室不超过三十个学生，这就是冯运来鼓吹的标准化考试。
　　透过窗户看着这些陌生的面孔，夏子新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悲哀，这些稚气的学生现在却对他构成了直接的威胁，如同他的敌人一样，要联合起来置他于死地，他们现在竟然都成了汪文水手中的武器，有的是锐利的，有的是秘密的，有的则是致命的，每一张脸孔的背后仿佛都隐现着汪文水那种令人厌恶令人绝望的臃肿的脸，而他必须去面对这一切，要指挥他的军队去撕杀去战斗，但这是一场只有一个胜者的战斗，倒下去的是谁现在还是个未知数。他想去看看他的学生们，他们已经按上周末的分配分流到了三个班级，他们已经像被长时间的战备拖垮了士兵，也许这场战斗还未开始他们就厌倦了，那就太危险了。可惜没有时间了，预备铃已经响了，他夹着卷子站到了三班的门口。就在这时，汪文水也拿着卷子站到了对面班级的门口，两人意味深长地对视了数秒，夏子新从汪文水的目光中读到了一股森森的杀气，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意识到，人生中会遇到很多的对手，在柳湾中学，这个矮矮身材，肥头大耳，长着一撇小胡子的汪文水将是他命定中的一个。他感觉自己是一个战士，而无声的战斗马上就要开始了。

　　第二遍铃声响过之后，他和高老师开始发卷子。当他将卷子发到一个矮个子男生手中的时候，夏子新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他知道这个男生叫梁彬，脑瓜子很聪明，门门功课都很出色，尤其是语文，几乎每次考试都在九十五分以上，作文评满分是经常的事情。这个梁彬是汪文水手中的王牌，是他的杀手锏，有他在，自己班上语文成绩领军人物杨明、曹冬梅、夏天等人就永远没有机会拿年级第一名。夏子新看他时的心情很复杂，平心而论，像梁彬这样聪明的学生他是打心眼里喜欢的，如果不是汪文水，如果没有这可恶的评比，他说不定会上前摸一摸梁彬的小脑壳。可现在，他觉得梁木的眼神有点怪怪的，仿佛是妖怪看到了唐僧肉，分明有一种想一口咬死他然后饱餐一顿的念头。他似乎看到梁木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眼中也放出了绿光，他感到脊背透过一阵凉气，上下牙齿不禁打颤了几下。

　　“怎么了，小夏？”高老师已经发完了手中的卷子，见他脸上露出几丝苍白的神色，就关心地问。“哪里不舒服吗？”高老师伸手要拿过他手中的卷子。“没有，没有啊，”他赶紧收回了神，将卷子向后面发了过去。
　　发完了卷子，他就回到讲台抽出一张卷子紧张地看了起来，主要是看看自己确定的复习要点有没有出到，还有哪些题目他复习中没有讲到。看完卷子，他的脑门上已经渗出了密密的小汗珠子，还好，除了一个文言文段落分析的题目没有讲到之外，所有的题目他似乎都在课堂上讲过，让学生们做过，再笨的脑瓜子也该做出来了吧。想到这里，他不禁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