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中午十二点的时候，上午的研讨会终于结束了。几乎所有的人都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夏子新站起来向苏姗走去，苏姗也站起来笑盈盈地看着他了。
　　“没想到你会来啊，你不是改教语文了吗？”他俩相跟着走出了会议室，苏姗回过头看着他说。
　　“政治也教啊，我们那儿教师都是全能的。”他说，一边笑了起来，自己一个星期要上差不多三十多节课，不是全能也被逼成全能了。
　　“你复习得怎么样了？吃完饭，我们可要好好聊聊啊。”苏姗说，和他一起向荷花宾馆就餐的大厅走去。
　　日期：2004-6-3　0:11:54

　　20
　　下午的研讨会夏子新和苏姗都没有去，两人在林河县城护城河边的林荫路上漫步了一个下午，也谈了一个下午。和苏姗聊天，可比枯燥的研讨会有趣多了。奇怪的是，两人没多谈考研的事，而是谈了叔本华、海德格尔甚至福柯、亚斯贝尔斯、卡尔维诺，还谈到了人生的四大局限，感叹人生匆匆，而人实现欲望的能力永远也不会赶上欲望的能力。其实，这样的话题一旦打开就无边无际，一下午的时间就显得太短暂了。

　　晚上，和夏子新在师专的同班同学孙宗林在华凤大酒店请参加研讨会的朋友吃饭。在优雅的包间里落座之后，同是青州师专政史系毕业的七、八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打量了半天。从毕业到现在，一晃他们当中同届的有的一两年没有见面，不同届的则甚至有三年的时间没见过面了。除了孙宗林改了行，夏子新他们那一届的林河老乡基本上都当了教师，状况也跟他差不多，除了代政治课之外，还兼着其他的课。当年在师专读书时的意气风发的劲儿一点也看不到了，每个人脸上都显出几分沧桑，头发乱蓬蓬的，穿得朴朴素素的，有的嘴唇上下已经长出了黑黑的胡子，有的戴着瓶子般厚厚的眼镜，有的则似乎从眉毛、鼻尖，甚至衣服领子上都能看到粉笔灰似的尘屑，而说话的语气间也带着一股酸巴巴的穷教师的气息了。夏子新看到老同学容颜发生了这么大的转变，在心里一阵惊叹，岁月能改变人没错，但环境更能改变人，你在什么样的环境里浸染得久了，你就变成了那样环境的一部分，虽然你自己还浑然不觉。

　　“大家今晚尽情地喝，想怎么喝就怎么喝。”西装革履、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的孙宗林一边招呼着小姐上酒上菜，一边左边一巴掌，右边一巴掌，热情地拍着昔日的老同学的肩膀，叫他们今晚不要客气，喝醉了尽管睡觉得了。
　　“文超兄一贯能喝，今天可要带个好头啊。”孙宗林转过身，将坐在旁边的师兄孔文超的一只手使劲地握住，摇了几摇，说，“在师专，你可是咱们林河老乡里的老大哥啊，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你了，我这心里还真是发慌呢。”
　　“你慌个屁啊，分在税务局这么好的单位，又把副局长的女儿弄到了手，早就滋润得把哥们忘到脑壳后了吧。”孔文超挺了挺结实的身板，摸了一下胡子刮后泛着青光的下巴，酸溜溜地说，“我才慌呢，分到了那么一个偏僻的中学，一放学，学生们走光了之后，校园里连条野狗都看不到。”
　　“你听谁说的，我哪有啊，”孙宗林一脸无辜的样子。他在师专的成绩并不算好，但因为有一个舅舅是省武警总队的政委，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弄进了林河县最吃香的单位——林河县地方税务局，工资表面上比别的单位高不了多少，但明里暗里不知发了多少各种名目的奖金，谁叫税务局这么有钱呢，自己想不要都难。工作单位好，小伙子人也机灵，加上那么一个人们总是能很快就打听得一清二楚的特殊背景，毕业后的这一年半载，他在税务局的日子可以说跟神仙一般。根据著名的马太效应原理，有的还要加给你，他顺理成章地跟副局长的千金，一位在中国银行林河分行的女孩谈起了恋爱，现在差不多已经是这个副局长大人家的常客，他那个准丈母娘一看到他来就眉开眼笑的，总是要到厨房里给他弄上一桌好吃的菜来，真的比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要疼他。最近，他得知准丈人已经在县城最繁华的地段给自己的独生女儿买了一套一百二十多平米的房子，其实就等于给他买的，他当然有说不出的高兴，致于这钱是怎么来的，他就懒得去管了。

　　“你小子的什么我不知道啊，”孔文超对他的辩解很不以为然，瞪着他说，“别看我很少来林河，可这里我的耳目多着呢，马上就要成为人家副局长的乘龙快婿了，还想瞒我们？”
　　“佩服，佩服啊，就算给你说对了，”孙宗林见瞒不过去，干脆就来个以退为进，说，“不过，没有结婚，什么也好说。”
　　“什么呀，在税务局上班，担心什么啊，林河县漂亮的女孩尽你挑呢，只怕你挑花了眼喽。”孔文超的样子更酸了。
　　“说实话，我这是安乐死啊，其实我很羡慕你们，在座的我就听说好几位在考研，”孙宗林拿眼看了一下苏珊、夏子新，最后落到孔文超的身上，接着说，“你们还有希望考出去，我就只有呆在林河这个弹丸之地老死天年了。”
　　“哎唷唷，难得你孙宗林在一片温柔富贵之乡里还有这么清醒的头脑啊，”孔文超夸张地拍了一手，冲着孙宗林说，“要不，咱俩换换？”

　　“换？怎么换啊？”孙宗林一时弄糊涂了，他反问道。见小姐已经端上来了几碟菜，就一边用手撕着泸州老窖的包装盒，一边看着孔文超说，“师兄，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这人脑子太笨，又最怕看书学习，我看我还是做一个及时享乐主义的信徒，以我的堕落，来衬托老兄你的伟大吧。”
　　一屋子人哈哈笑了起来，孔文超也忍不住乐了，他看着孙宗林给自己到满了一杯白酒，然后扬起脸看了他半天，最后说：“你这小子的面相他妈也看不出哪儿比我们富贵啊，怎么这么有福气？这不，毕业才多长时间，什么都有了，你的现实就是我们奋斗的目标啊。”
　　“损我了吧不是？”孙宗林停下斟酒的动作，给了孔文超一个白眼，说：“别人我不敢说，你老兄的志向哪里是这个小小的林河县城哦，我们还等着你在白渡中学的破房子早日成为革命故居，好去瞻仰老兄革命的光辉历程呢。”
　　夏子新听罢，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苏珊也跟着笑，粱永波、邵宏、高琴等几个人也受了感染似的笑了起来，一屋子里都充满了愉快的笑声。显然，大家对这段典故都早已烂熟于心了。孔文超在意外地分到林河县最穷的乡之一、一下暴雨就闹洪灾的白渡乡之后，精神受了莫大的刺激，狂躁了一阵子之后，下决心考上海复旦大学的研究生。该乡丨党丨委书记王高堂念他满腹经纶，觉得当一个教书匠屈了他的才，要破格录用他去乡丨党丨委办公室做副主任，这个别人看起来前途无量的肥缺，却被孔文超二话没说给拒绝了，把那位伯乐王书记气得七窍生烟，天下竟然还有这样的书呆子！一次，他返回师专跟夏子新他们几个老乡喝酒，也许是在下面教书生活太郁闷了，也许是喝多了几杯酒，他忽然眼睛红红地对几个师弟说：“兄弟们，我在白渡进行的是‘二次革命’，等革命成功了，我去大上海发展，若干年后我成了名人或者伟人，我住过的破房子说不定要成为革命故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