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笑话我了，真是一失言成千古恨哪。”孔文超的脸上有点不自然的神色，是被人揭了伤疤时的那种，就跟孔乙己听人家说他“怎么连半个秀才也没有捞到呢”时的表情差不多。
　　“来，喝酒啊喝酒，大家一起干！”说完，他一扬脖子，将一杯酒喝了个底朝天。似乎像掩饰什么似的，放下杯子，他马上抓过孙宗林手中的酒瓶自顾自斟满了一大杯酒，也不看别人，端起来又是一饮而尽。然后，抹了一下嘴唇，眼睛又有点红红地看着大家说：“我孔文超在师专也算个人物，没想到分下来之后就跟个傻子似的，以后大伙儿也别提我喝醉酒时的话了，再过几年，我就跟个农民没有两样了。”

　　孔文超拼命考了两年，头发都熬白了好多根，但结果都令他伤心，总分两次都没有超过三百，英语只在四十上下徘徊，真正叫“心有余而力不足”，这基本判定他选择考研这条路是行不通的，他所谓的“二次革命”就不可避免地从一开始注定就是要失败的。今年他虽然也报了名，但信心已经明显不足，考试只剩下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到现在复习还根本没有进入状态，从一定意义上说，考研这个动作成了他白渡生活的某种象征，似乎只有通过去报名去考试才可以向白渡中学的人们表明，他孔文超的“雄心”还活着，或者说，他当初拒绝去乡屈就乡政府的那个肥缺的举动还是对的。更糟糕的是，一个家就住在学校附近类似“小芳”的村姑乘机对他展开了凌厉的攻势，自从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面对“小芳”赤裸的炽热的野性的胴体，带着对前途的某种绝望，甚至抱着一种自暴自弃的心理，他让“下半身”做了主，当他在那青春勃发、让他欲火难耐的鲜嫩肉体上一阵狂放之后，当满身细汗、一脸酡红的“小芳”躺在他的怀里幸福地说“我是你的人了”的时候，他才像遭遇雷击一样清醒了过来。虽然在师专时有一段时间也曾放浪形骸，但他在本质上是个很善良的人，破了人家的纯洁的处子之身，他总不能后来又狼心狗肺地甩了她，然后抹着虚伪的眼泪唱道：“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我不忘怀……”他真的打算娶这个纯朴的村姑做老婆了，作为一个还梦想着到城市生活的人来说，从青州到白渡，他这时候的命运与当年下放到农村的知青真的如出一辙。

　　“喝，今晚谁也不准当逃兵，政史系混出来的没有孬种！”孔文超两倍白酒落肚之后有点烧心了，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用手指了指孙宗林、夏子新、粱永波、高宏等人，又加了一句：“除了苏珊、高琴两位女士，谁他妈的装孬种，谁他妈的是狗熊。”
　　“来，把杯子都拿过来，平分，绝对公平。”他站起身，将每个人面前的杯子收拢到一起，然后拿着酒瓶咕嘟咕嘟地顺着每一个杯子倒起酒来，“师弟，来，看是不是都差不多？”他拉过孙宗林要他把握把握尺度。
　　“差不多，差不多，”孙宗林弯下腰，把每个酒杯里的酒互相比较了一下说道。他知道这位师兄又来劲了，看这架式，今晚泸州老窖没个三瓶五瓶的完不了事。
　　“来，今天研讨会提供了这么好的一个机会，谁都不可惜量啊，说不定到明年才能再在一起喝了。”孔文超站起来，高高地举起了酒杯，只在这一刹那，仿佛还能看到他在青州师专时的狂傲不羁的影子。
　　“来啊，大家一块干了这第一杯啊！”孙宗林也站了起来，大家都跟着端着杯子站了起来，扬起脖子一饮而尽。
　　夏子新喝了这满满的一杯下去，觉得肚子里火辣辣的，也许是空腹的缘故吧。平常他的酒量还可以，但今天如果不小心，就有被灌醉的危险。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孔文超一眼，这个在师专曾经风流倜傥、吹拉弹唱无所不能的大师兄看起来已经很委靡了，从头上很显眼的白发来看，已经像个小老头了。青州师专的青年才俊不是没有啊，为什么后来都消隐在广漠的乡野了？如果他和孔文超上的都是北大清华呢？归根到底，还是上了师专起点太低了。这正如天空的飞鸟，有的是从高高的枝条上起飞的，占据了高远的晴空；有的则是从矮矮的枝条上起飞的，只能在高空上鸟群的阴影下滑行，如果要想飞去辽远的天空，必须做出十二分的努力。面向农村，你本身就不属于城市，犹如在大学毕业生中再来一次“城乡差别”，师专生们在毕业后几乎都黯然地褪去了笼罩在自己身上“时代骄子”的光环，回到“希望的田野”上。“到农村去！”这句在某个年代曾经很时髦的口号却真正成了当代一届又一届师专毕业生面临的现实。大多数人在经过短暂的失落之后，一个个都悄无声息地变成了朴实、勤奋、敬业的乡村教师，守住一帮又一帮涌进校门的农村孩子，拿着一份刚好能养家糊口的工资，心里渐渐知足常乐了。时间一长，他们的衣着、说话的强调、为人处世的风格都渐渐雷同起来，透着一股自命清高、却无力抗衡生活和命运的酸味。师专毕业的，你还想怎样？想出人头地，你真得是个天才了。

　　喝干了杯子又被收拢到一起，这回孙宗林给大伙满满地斟上了一杯。“等我结了婚，搬进新房子，你们到我家去喝，喝到深更半夜都可以，”他带头举杯喝了下去，眼睛有点红红地说，“兄弟们，我真的想念你们啊。”
　　“到时别忘了请我们喝喜酒吃喜糖哦。”一直沉默不言的苏姗开口说道，她喜欢在热闹的场合下静观各种人的举动和表情，有时会从头到尾一句话也不说。不过，今天这个场合她觉得如果一句话不说就不太合适了。
　　“一定第一个通知苏姗小姐光临。”孙宗林看了一眼苏姗和她身边的高琴，这才感觉今天自己有点冷落两位女士，马上过来陪她俩喝了一杯酒。两人用椰子汁回敬了他，其实夏子新知道苏姗白酒是能喝一点的，高琴是真的不能喝白酒了，她几个月前和镇里的一位年轻干部结了婚，现在肚子已经比较明显了。原来光滑细腻的皮肤看起来也有几分粗糙了。夏子新想到她在师专时候经常穿着白裙子骄傲地走在校园里的样子，真的感叹时光的无情。

　　酒过三巡之后，大家都有点微微的醉意了。孙宗林和粱永波明显想把孔文超灌醉，可怜孔文超一点没发觉，一杯杯下去，还要梗着脖子充老大，第四瓶快要见底的时候，孔文超的样子已经很滑稽了，手拿着个酒瓶，逮谁要谁喝干，一时间弄得鸡飞狗跳。苏姗和高琴见状就起身躲到外面去了。夏子新也想逃出去，但动作慢了点，一把被孔文超抓了个正着，他只好举着杯子让他倒酒。

　　“兄……弟，来，我俩喝一杯，”他摇摇晃晃地凑到夏子新跟前，吐着满口的酒气，两只眼要染了血似的，跟夏子新碰了一下杯子说，“我没喝多，我……跟你说，别……考他妈的研了！考不上的，根本……考不上，太……难了！”他说着把酒杯端到自己的嘴巴前，咕噜又喝下去了。
　　孙宗林见状，担心喝下去会出去，就走过来夺孔文超手中的酒瓶，没想到孔文超对他大吼了起来：“我没醉，你再……拿酒来，别这么小气嘛，你现在是有钱人了。”
　　孙宗林只好摇了摇头作罢，除了等他醉趴下来什么办法也没有，这位大师兄的脾气他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