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德川一直把自己淹没在烟雾里，这样的场合他只要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就很权威了。他的眼半睁半闭，似睡非睡，有时在烟雾的掩护下会向下面的教师扫上几眼，偶尔会干咳两声，似乎是要提醒别人他的存在。他根本就不看冯运来，或者说他至少要从外在的表情上忽视冯运来的存在。这就如同两个恶虎，因为某种原因还不得不困守在一个笼子里，但彼此都在想着怎样把对方吃掉。冯运来搞的这一套，他向来是不赞成的。但县教委的蒋科长不知道中了哪门子邪，一直支持冯运来这样折腾，而且越来越起劲了。那个蒋科长早早给他打来电话，说柳湾的教学改革具有典型意义和推广价值，县教委主任张卫文已经听过她的汇报了，要求柳湾进一步挖掘总结，明年春天打算在柳湾中学开个现场经验交流会什么的。他金德川就是有三个脑袋，也不能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吧。让他折腾吧，看他能够弄出什么花色来。不管怎样，柳湾中学的一把手还是他金德川。

　　汪文水一直坐在位子上，他就坐在陈安明的旁边。他的双手交叠着放在一起，保持着他惯常的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一会儿东看看，一会儿西瞧瞧，似乎坐在领导层的席位上让他很受用似的。他的目光也会去瞄一下夏子新，但夏子新根本就没有正眼瞧他一下。他只好悻悻地跟金贵根、闻全彬他们对对眼，暧昧地嘿嘿笑两下。自从金德川苦心搭起了他们三驾车之后，冯运来的处境就越来越尴尬，一项决定如果对他们不利，他们就一个鼻孔出气反对或者就捏着鼻子不吱声，冯运来就像跌进枯井里的老牛干着急使不上劲。如果他们想做什么事，比向如收取这个费那个费的，那就抱成一团逼冯运来答应完事。最明显的就是这次初三复习辅导材料的事，汪文水有一个亲戚在河里镇上开着一个书店，搞来一套复习辅导材料要他在全校征订。他这个开书店的亲戚人也挺灵光，首先请他们几个在饭店搓了一顿，一个人还给他们塞了个红包。他知道金德川这儿肯定没有问题，关键就是冯运来，但他不打算去求这位副校长，而要先斩后奏，让冯运来根本就没有反对的机会。在一次中层干部小圈子会议上，三个人联合起来，采取你不答应我，你也休想办成什么事的威胁手段，最后还是冯运来还是屈服了。那一刻他们个个都得意洋洋，感觉自身的力量膨胀得可以，准备在年底决定谁承包教学大楼上再来一次集体行动，以谋取更大的个人私利。这一次次得手，使汪文水渐渐形成了一个错觉，就是只要他愿意，在柳湾中学他想做什么就能做成什么。致于他的劲敌，那个心高气傲的夏子新早已被他看成是脚下的一摊烂泥了。他现在要斗的主要目标是冯运来，一山难容二虎，金德川退下来之后，谁来做柳湾中学的一把手，是他们斗争的核心和焦点。他感觉自己希望越来越大了，但他没有想到，冯运来也不是省油的灯，已经在悄悄地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一步险棋了。

　　“就这样吧，大家抓紧时间行动，没有多少时间了。”冯运来显然也不满意陈安明轻描淡写的样子，简直就是对他轰轰烈烈的改革无动于衷嘛，他对陈安明这套不冷不热的举动已经忍受很久了，但对他却无可奈何，因为再跟陈安明撕破面皮，那他真正成了孤家寡人了。何况，他还欠着陈安明一笔还不了债，谁叫他当初抢了人家的老婆了呢？

　　教师们起身离开校长室，一个个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脸上也只有麻木的神情。没有一个反对的声音，可见他们压抑到什么程度了。
　　散会后，夏子新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十分沮丧地坐在那张破椅子上。这下完了，至少有几天做不成英语模拟卷子了。考试的日子已经一天天近了，但他还有一半的专业书都没有看，模拟卷子也因为期末考试的临近放缓了许多，这样的状态下去，今年的考研真的是只能去湿湿鞋、长长见识了。
　　这时，大嘴走了进来，看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就知道他练习册、测验卷子之类的没有批改多少，就同病相怜地对他说：“愣着有屁用，赶快趁这个时间到班上把所有的练习册、测验卷子收上来再说，放了学你就没辙了。”
　　夏子新吐了一口闷气，又觉得大嘴说得有道理，就起身对他说：“走，到班上去。”
　　当夏子新走进教室的时候，班里正呈现放学前没有老师监管情况下的混乱状态，很多声音在说着什么话，不少人影在跑动，还有书本在空中飞来飞去，但这一切都在他一脚踏进教室的刹那一下子消失了，仿佛一切都被冻住了似的。只是偶尔这里那里偷偷抬起的观察他表情的眼睛，才表明刚才的混乱的确是存在过的。
　　“怎么我走开一步都不行呢？都什么时候了，你们难道一点都不知道着急？”他走到讲台前，脸色很严峻的样子，拿眼在班上狠狠地扫了一圈，特别地紧盯了韩小锋两眼，刚才他又在欺负别的男生了。班上死寂一片，这是准备挨批的架势，他的心也就软了下来，现在的学生的确太苦了，农村孩子就更苦，几乎每个人都压着父母无限期望的这块巨石，除了如山般压下来的学习负担，他们的心理正在承受着怎样的重负，到底有多少人知道或者说愿意去了解呢？

　　“父母辛辛苦苦劳累挣钱让你们坐在这里读书，你们就应该用功啊，”他虽然很同情这些学生，但一开口还是脱不了做老师的这个俗套，“自己身上事，何必要人催，算算离预考还有多长时间了？”他说的这句话其实就是自己上初中时候那个教他们几何的彭老师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那个彭老师身材魁梧，皮肤黑黑的，嘴里面喜欢说屎啊尿的，不管说什么，要不到三句，必然是屎尿都出来了。比如他就在班上经常对学生这样说：“自己身上事，何必要人催，看你们一点都不着急啊，内急了就要去厕所嘛，非要等到屎尿一裤子吗？”

　　直到现在想起来夏子新还想笑，但一晃自己也在这样训自己的学生了。
　　“大家在放学前，将这学期所有的作业本、练习册、测验卷子全部整理好，交上来。”他走下讲台，大声宣布道，“没有做好的，丢在家里的，明天上午必须做好送到我办公室来。”
　　哇——下面响起了一片惊讶的叫声，显然大家都对此没有思想准备，但接着都哗啦哗啦地翻起书包和桌肚来，一时间整个教室就有点兵荒马乱的样子，他想到了一句老话，叫“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上面的怎么知道下面的苦衷呢？
　　“老师，我的练习册早就被人偷走了！”忽然有个嗓门很大的男生站起来说道。夏子新转头一看，又是邹齐兵，他就走过去，扭住他的耳朵说：“我看你恐怕不光是练习册没有了吧，你的作业本也早就扔到爪洼国去了吧？”
　　班里的同学都哈哈笑了起来。夏子新也忍不住笑了。他忽然看见曹冬梅那张笑得灿烂的脸蛋，白嫩而红润，犹如从枝头刚刚摘下的新鲜的苹果，觉得她真的越来越漂亮了，忍不住看了一下她那双乌黑明亮的眸子，他们的目光又相遇在一起，这是两个人之间好久没有的事情了。曹冬梅脸蛋泛起一阵红晕，有点慌乱地低下了头……
　　日期：2004-6-6　11:56:04

　　22
　　一场轰轰烈烈的造假运动在柳湾中学展开了，这是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周六上午有个聪明的老师开了个头，到周日上午已经达到了高丨潮丨。每一个教室、每一个办公室、甚至每一个教师宿舍里都是晃动的人影。如果说当年南泥湾大生产运动是个什么热闹劲，那么柳湾中学这个双休日师生们一齐上阵批改作业那股热火朝天的劲儿比之会毫不逊色。老师们虽然拿出了所有的红墨水笔，学生们也自带了不少支，但还是有人在嚷嚷着没有红笔。有的腿快的就跑到柳湾镇上的文体商店买了数十根，把守店的大爷惊得一愣一愣的，平时一天能卖出三根就很不错了。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这些孩子今天都怎么了，买这么多红圆珠笔干嘛，是不是吃错药了，学校里今天出啥事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