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个子的男生买了十支笔就要走，他忍不住拉住了他，问道：“你们买这么多红圆珠笔干嘛哪？”
　　“帮老师改作业啊！”王成虎神气地说，好像能帮老师改作业是很大的荣誉似的。他擦了一下脑门上流下的汗，刚才跑得太急了。
　　“那老师干啥去了？”大爷更闹不懂了。
　　“老师和我们一起改。”王成虎很干脆地答道。
　　“没听说过学生改作业的啊？”大爷追问了一句。
　　“大爷你真烦啊，我今天可有很多任务呢。”王成虎根本没有心情跟他说话。刚才数学老师分给他五本练习册，英语老师也给了三本，他要在一上午的时间里，给每一本练习册里的每一个单元打上分数，注上日期，有的还要加上个“好”或“较好”的字样，刚才数学老师已经带他们在白纸上练习了好一会儿，但许多学生包括他在内分数写得仍然歪歪扭扭的，字写得也跟鳖爬出来似的，急得他浑身直冒汗，好在后面又来了不少同学，老师叫他出来买笔，这才出来喘了口气。要是语文、物理、化学老师都这样分任务，他今天上午就是累死也完不成。他也不明白，老师们为什么忽然要他们把练习册和以前做过的试卷都打上红钩，批上分数、日期什么的，这不是自己糊弄自己吗？不过，他觉得老师们这样做肯定是有理由的，再说，自己能当回老师批改同学的作业也不错啊，自己想怎么打分就怎么打分，对那些他恨的就把分给的低低的，比如要是碰到韩小锋的，就全部给他来个不及格，看他以后还敢不敢那么随意地欺负自己。

　　王成虎拿着十来根圆珠笔，神气活现地从校门口走进去，当他从办公室门前跑过的时候，看到语文老师正在对着堆得像个小山头似的作业本发着呆。他伸了一下舌头，对着夏子新做了个鬼脸，他觉得语文老师一会儿就要给他分任务了，要是分到吴冰冰的本子，他就要在上面打上许多大大的红叉子，就是她爱向老师打小报告，让他吃了不少苦头。

　　夏子新抬起眼皮看了一眼一闪而过、神头鬼脸的王成虎，心里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悲哀。全校的学生差不多都在帮老师改作业，而且是如此明目张胆。说良心话，教师们出此下策也完全是被逼无奈啊，谁有本事在这短短的两天内批改那么多的作业？发动学生来帮忙几乎是每个主科老师的唯一选择。冯运来一开始对想出这个办法的老师还声色俱厉地训斥了一番，但后来看到这把火已成燎原之势，他就对某些老师说非常时期暂时允许你们采取一些非常的手段，重要的是按时完成任务，不能让量化评比的展示效果受到影响就行。于是，不管外面多么热闹，他捏着鼻子躲到校长室里权当没有看见一样。夏子新觉得这个冯运来为了达到个人不可告人的目的，简直已经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了。这哪里是什么教育，分明在教孩子们如何弄虚作假嘛。

　　冯运来这个混蛋！他在心里骂了一句。但让他感到悲哀的是，这些教师搬来大堆的作业本、练习册和测验试卷让自己的学生们在上面胡乱画着钩，打着分数，写着虚假的日期，竟然没有感到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没有一个感到羞耻，甚至还能听到他们互相询问各自任务进展的情况，有的则站在乱哄哄的教室的门口抽着烟，说着话，全然不顾里面的学生用一支支红笔正在一笔笔勾销着他们作为一个人民教师的尊严。一股热辣辣的东西从夏子新的心底奔涌而出，感到有一个大鼓槌狠命地擂着自己的胸膛，他能感到自己的体内正滚动着一种奇怪的声响，全身的肌肉也不自觉地收紧了。为了有一个安静的考研环境，自己至今像一条没有尊严的狗一样在小丑们面前忍气吞声，忍辱负重，但今天也许一切就要改变了。为了找回一个人民教师的尊严，或者说一个人的尊严，也可以说为了自己一颗还温热着的良心，他不能再沉默下去了。今天必将有撕裂长空的电闪雷鸣，必将有震撼人心的电光火石，必将有血肉飞迸的短兵相接，他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他点着一支烟，吸了两口，也许吸得太猛了一点，他立刻被呛得猛烈地咳嗽起来。他擦了一下眼角上呛出来的眼泪，感到自己的浑身有点颤抖，这个体内可怕的活火山正处在爆发前夕的颤栗的寂静中。他抖索着手抽出一本练习册，拿起一支红色墨水笔，翻到一个单元，开始批改起来。“今天就是死，也要坚持自己批改每一本练习册！”他在心里发着狠，决不让任何一个学生来帮他。很快，他发现自己写在本子上的分数歪扭得厉害，简直不是什么数字了，而像一些血红的变形的蝌蚪在跳跃。

　　大嘴推门进来的时候，他已经一口气批了五本，累得两眼已经有点发花了。他放下笔，用双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使劲地揉了起来。
　　“干嘛啊，这么自找苦吃，让学生来帮个忙得了。”大嘴掏出烟，给夏子新抛了一根，自己刁了一根点着了，吸了一口，吐出来，说，“冯运来搞的这一套太荒唐了，你何必认真，反正大家都是蒙混过关。”
　　“大嘴，我要是离开柳湾，你不会感到惊奇吧？”夏子新点了大嘴扔给他的烟，猛吸了一口说。
　　“跟谁闹翻了，汪文水？”大嘴吃了一惊。
　　“没有，”夏子新看着窗外，说：“上次是差点跟他摊牌了。他竟然拿出教导处副主任和教研组长的派头给我下任务，要我向学生收费订那一套中考语文模拟试卷。这套卷子实在是烂透了，还是几年前的版本，这不要误人子弟吗？肯定是有人通过关系弄来的。说实话，当时，我真的要爆发了，想冲他那张肥油油的脸上来上几拳。”

　　“后来忍住了？”大嘴问道。
　　“忍住了，”夏子新低头弹了一下烟灰，说：“但我担心自己忍受不下去了。”
　　“这就是你要离开柳湾的理由？”大嘴看着他。
　　“不完全是。”他答道，摁灭了烟头。
　　“他现在常常给你小鞋穿，这我能看出来，”大嘴说，苦笑了一下，“人家现在是教导处副主任了，而且一心要往校长的位子上爬，你没有看到冯运来都让他三分。他要公报私仇，你一点办法都没有，胳膊扭不过大腿嘛。”
　　夏子新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
　　“这小子我也看不惯，”大嘴见他沉默，就接着说，“不过他有点怕我，我早就想揍他了。我能感觉到他对你的恨是刻骨的，我真搞不明白，你俩之间怎么有这样的深仇大恨？”
　　“因为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夏子新说。

　　“其实，你也许真的是走了的好，有这小子在，你有好日子过吗？”大嘴嘿嘿地笑了起来，“不过，你走了，我真舍不得，这个鬼地方我也呆得厌烦了。”
　　“该来的，都会来的，命运是躲不过的。”夏子新看着大嘴认真地说，“在柳湾，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好啊。”
　　“什么时候我们收拾收拾这个小子，帮你出口恶气。”大嘴说，站起身来说：“我要到教室里看看，你不在场，学生们真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得，你也不用改了，去找几个学生来完成任务得了，不然，那小子又来找你的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