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生曲》
第6节

作者: 林惊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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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川渟轻轻叹了口气,并不作答,只是用手指蘸酒,在几案上写了一个“死”字,看罢此字,落下瞻冷汗直冒,身体竟微微有些战栗。秦始皇一心沉迷于长生不老之术,九年前便已令齐人徐福率众出海,寻求不死神药;其后更听信方士卢生、侯生之言,以“真人”自居,在其心中,最忌讳的就是“死”字,上下群臣心知肚明。若依落下瞻之谋,秦始皇即使效法了宋景公,避过了眼前之难,但二十一年之后岂不照旧一命呜呼,还谈何长生不老?设若有小人诘难,落下瞻又能以何词面对责问,怎不麻烦不断?

  此计既然不行,那么到底又该怎么办?落下瞻望向了任川渟,他现在才发现,天象之学虽然飘逸,人世之学却更加实用。
  任川渟并未出策,只是凝眉思索,过后方道:“宋景公的典故出自何籍?是否只有落下公你一人知道?”
  落下瞻道:“此事载于《吕氏春秋》,天下阅览者众矣。据老夫所知,至少太卜韩奇对此典是稔熟于心的。”
  任川渟道:“太卜韩奇为人一向阴险狡诈,阿谀奉承,只知讨陛下欢心而不择手段。明日朝廷汇报此事时,其必定先发制人,向陛下引用此典,以抢占首功。”
  落下瞻道:“川渟,你刚才不已说首倡此议者将麻烦不断,韩奇怎会自寻霉头? ”
  日期:2011-10-19 07:43:35

  第五章:奇策迭出
  任川渟道:“依在下想来,韩奇善于揣摩圣意,他引述此典故,也必然不是要陛下效法宋景公。”
  落下瞻道:“那引述此典有何用?”
  任川渟嘿嘿一阵冷笑,道:“虽不可效法宋景公,但却可借鉴子韦之计。陛下一向对仁义之术猜忌而厌恶,所以对宋景公自受天谴的行为必然摒弃,但是子韦提出了三移祸之法,却足以采用。丞相李斯权势正如日中天,得宠甚厚,陛下怎忍心移祸于他?那么只会移祸于民或者年岁。唉,可叹天下苍生,因为七国割据纷争而受兵戈之灾数百年,如今好不容易初步安定,却又要代始皇帝遭受祸殃,泱泱华夏饿殍遍野,不知又有多少善良百姓倒毙于沟壑之间啊!”说完最后一句,任川渟忍不住一阵叹息。

  唯圣人才能无情,落下瞻虽有超凡脱俗之容,但毕竟不是圣人,看着任川渟黯然神伤,他亦忍不住唏嘘不已。
  “且不说百姓之事,若如刚才所言,韩奇此般献计,落下公倒金蝉脱壳,落得个清净,远离了此等灾祸是非。”
  落下瞻点了点头,这也正是他心中所愿,对于功名利禄,他早已看穿,只求无忧无虑,观天喝酒下棋,终老于此观星台上。但念及百姓的惨祸,终久久不能释怀。
  “落下公纵然能有惊无险,逍遥林泉,只是从此后可能只得钟情于天象,而无法致力于棋艺了。”任川渟忽苦笑一声道。
  “为什么?”
  “因为我死了,谁还能陪你下棋?”说完,任川渟竟自顾自收起了几上的残局。

  “且慢,老夫的招式你还未……”说时迟,那时快,等落下瞻去阻止,任川渟已收拾得差不多了。落下瞻恨恨叹息一声后方道:“罢了,罢了,竟还有这般偷棋的,岂是君子作风? ”想了想,忽又道:“川渟,现在谈及的都是帝王之事,你为何莫名其妙地牵扯说自己会死?”说完,嘴角挂起了一丝讥笑。
  任川渟将棋收完,悠悠道:“明日太卜韩奇献计,若陛下真的采用了,移祸于民或移祸于年岁,但你能保证移祸后便一定解脱吗?”
  落下瞻一下子怔在了那里,坦言道:“老夫不能保证。”
  谁能保证呢?或许能保证的只有宋景公之法,坐以待毙,然后天赐奇缘,但这却是始皇帝嬴政绝不愿采用的,因为在骨子里他从不信仁义之道。而子韦的移祸之法,必深得嬴政之心,可是在典籍中,子韦只是提出此三法,却无实践,谁又能担保结果一定如愿,而不再出波折?
  又假设另一种可能,嬴政对这个典故嗤之以鼻,令众臣新创避祸消灾之法,可面对荧惑守心这样的极端恶兆,谁又敢贸然提出新法,而自信万无一失呢?与其如此,还远不如引经据典来的稳当,起码心里还有个依靠。

  落下瞻发现,这件事进入了一个怪圈,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进退皆失守,唯有置身事外,才是上策。
  可是,这个上策终究行不通,因为任川渟下面的话击碎了他的心理防线。
  “一旦荧惑守心事件处理不好,则始皇帝陛下顺应凶兆而驾崩。落下公所知,我因倾慕墨家‘兼爱非攻’的学说而与墨家传人多有交往,渊源非浅。可丞相李斯顺应上意,独尊法家,之前号称‘显学’的儒、墨两家备受打压,日渐式微。尤其是墨家传人,因恪守普天同爱而一向被李丞相视为异类,认为泯灭了贵贱,扰乱了法治,必欲除之而后快,是以墨者多惨遭杀害,不得不秘密流传,演化为墨家隐灵教,也即墨隐组织。在下因为擅长机巧制作,蒙受陛下格外开恩重用,现得以在骊山督工,陛下在一日,我自然安稳一日。若陛下驾崩,李斯已知道我与墨隐千丝万缕的关系,且我又不阿附于他,他岂能放过我?想那骊山风景秀丽,我也免不了要陪葬。我既已陪葬,身躯腐朽于黄泉之下,还怎么陪落下公下棋呢?”

  “你若不在,将何等遗憾?天下弈者虽多,但唯有与你下棋老夫才觉妙趣横生,半年才能下一局,老夫已急不可耐,何况阴阳分隔而永不得见呢?”落下瞻忍不住有些哽咽。
  “故而,在下斗胆相求,请落下公援手救我一命。”
  “老夫……能救你?……这……如何救,快说!”落下瞻猛然由惊转喜。“难道你已想出避灾的新法?”落下瞻又追问一句。
  “若采用新法,自是死路一条,依循旧法,却又太过冒险。所以,万无一失之策是……”
  “是什么?”落下瞻顾不得矜持身份,几乎要喊了起来。

  “是在旧法中导入新法,此乃旧瓶装新酒之计。”任川渟幽幽一笑,接着对落下瞻耳语一番。落下瞻听罢,赞叹连连,忍不住击掌道:“川渟兄,你这妙计,与其说是旧瓶装新酒,到不如说是移花接木来得恰当。”
  “若非邹衍迟生于子韦一百年,任川渟又何能想出此计?此非人力,皆是前贤之功也。”任川渟忍不住感叹了一下。
  这声感叹优雅而愉悦,而东方恰在这时翻出了鱼肚白,正如每一缕朝阳之光,岂不都令人优雅而愉悦?
  朝阳之后,是暴烈的中午。虽已接近秋初,可天气依旧酷热难当,空气湿稠,粘在人的身上难受至极,老柳上的知了叫得正欢,刺耳的声音令人倍生厌恶。可在秦始皇日常办公的北陵营殿,却让人感觉冷的刺骨。
  秦始皇嬴政正高坐在大殿正中镶玉錾金的宽大龙椅上,左右各是两张黑色案牍,竹简堆得高高,一名皮肤细腻,样貌颇为端正的宦官侍立在左边,四名宫女正用羽扇给皇帝扇风。丹墀下分别站着丞相李斯、御史大夫冯劫。太史落下瞻与太卜韩奇一起行至阶前,趴在地上向皇帝叩头行礼,道:“微臣叩见陛下,恭祝陛下万古长青,四海清宁,永继天业。”

  按照往常惯例,嬴政会应道:“爱卿平身。”可是有惯例,便有特例。这一次,嬴政却紧闭着嘴巴,只是用藏在缀旒后阴晴不定的眼神扫了下落下瞻与韩奇,而后便抬起头,盯着丞相李斯看,李斯顿时局促不安。想应话,却不是时机,也想不出合适的词,不应话,犹如芒刺在背,心神不宁。他只好不停地出汗,而又不敢擦拭。
  嬴政的反常,顿时令大殿内的空气几近凝结,人人呼吸困难。落下瞻与韩奇就那样趴在地上,头贴着地毯,一动不动。可虽如此,他们依旧觉得嬴政头上冲天冠发出的闪闪之光刺痛了眼睛。这光威严而神圣,更锋利无比,能杀人于无形。
  在最沉闷时,一个尖尖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不大,却令所有人松了一口气:“韩奇平身。”说话者正是那个侍立的宦官,也是大秦朝宫内第一红人赵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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